第30章

 

从此以后,安娜意识到,努里被捕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巨大伤口,自己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毁;眼泪绵绵不绝,一点点冲蚀着她,但哭泣并没让她好起来,反而觉得自己正在被卷入流沙之中。

刚开始那几天,努里十分安静,甚至安静得过了头。他的伤口由红变紫,又逐渐变黄;几乎颗粒未进,也不愿见人或出门——就这么整天待在床上,却又不睡觉;一旦睡着,噩梦就接踵而至,常常尖叫着醒来。

安娜安慰他说,厄运已经过去了,回到家,安全了。然而,努里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倒让安娜觉得自己就像是没人看的电视里传出的声音一样可有可无,于是戏称自己为“有声壁纸”。努里的父亲每天都会来两次电话,可努里不愿接。安娜知道,努里需要时间来抚平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可她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这也让安娜伤心欲绝。

安娜记起,他俩从里海回来后曾看到努里母亲服用过镇静剂,她建议努里也去找那位医生看看。努里听从了,去了一整天,带回来一张处方;这处方安娜完全看不懂。

“你去了好久哦!医生怎么说的?”

“看完医生后我去找人谈了谈。”

“找谁了?”

“爸爸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是吗?”安娜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什么时候?怎么离开?你真的想——”

努里扬起手,说:“别说了。不可能的事。”

“什么?为什么?我们只需离开一阵子。你知道,等到……”

“安娜,我不能走。当局不会放我走的。”

“为什么?”

“他们……跟我上次被捕有关;他们不会同意的。”

“可那很荒唐,是场闹剧。”

努里没作声,转身朝楼上走去。安娜紧跟着他,嘴里继续念叨着:“可亲爱的,难道我们毫无办法了吗?也许爸爸——”

努里回过头说:“别说了。爸爸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别再提了!只能待在伊朗,就这么定了。”

安娜强忍住眼泪。怎么还能生活在这种地方?不过安娜心想,也许一两周后,等努里完全恢复了,还可以讨论此事。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努里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安娜开门后看到哈桑站在门口。他身穿制服,腰间别着枪。安娜不觉后退了几步。这几天来,安娜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或是什么事导致了努里的灾难,总觉得哈桑跟这事脱不了干系,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警告过努里。

安娜懒得掩饰自己的敌意:“晚上好啊,哈桑!”

哈桑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了吗?他感到愧疚吗?

“我听说了努里的事。”他平静地说。

安娜没作声:你当然知道。

他低下头:“我很抱歉。”然后他抬起头说:“我想见见他。”

“他谁都不肯见。”

“求你了,安娜。”

是哈桑向当局告发了努里,让努里受罪的吗?如果不是,他知道是谁吗?这人曾是努里最好的朋友。安娜得赶紧做出决定,让不让努里见哈桑都充满危险。一想到努里和哈桑儿时的友谊,她就举棋不定。“稍等,我问问他。”

她上楼来到房间里。努里躺在床上,对着墙发呆;虽然已经开始吃药了,却没什么效果。安娜劝他服药时,努里就有些怀疑安娜的动机:为什么她想让我多吃药?她就不能接受我现在的状态吗?安娜承认自己也许对努里有些苛刻,毕竟他遭受了殴打和折磨;安娜真的想象不出,那一切给努里带来了怎样的心灵创伤;只好悉心照料努里,同时又为他担心得要命。

安娜平静地对努里说:“哈桑来了,他想见你。”

努里一动不动。

“我可以跟他说你不想见他。”

努里翻了个身,看着安娜。安娜心想:他是否也觉得,哈桑这次可能会给他带来更深的危害?终于,努里转过头来,瞟向窗户,叹了口气说:“让他上来吧。”

安娜站着没动,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努里:“真要这么做吗?我跟他说了,你这段时间不想见任何人。”

努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见见他吧。”

安娜下楼去了。哈桑仍旧站在门口,十指相扣。安娜说:“上楼吧。”随即又加了一句:“但你只能待几分钟。”

 

哈桑待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努里的房门一直关着,不过安娜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嘀咕声。曾有一度努里抬高了嗓门,哈桑的回答听上去很紧张,但也很平静。可惜安娜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用波斯语交谈,她只能自己找些事做来打发时间。努里回来后几乎茶饭不思,所以安娜也不怎么做饭了。不过今天她找来纸笔,列出了努里爱吃的菜,准备明天去买。屋子里很暖和,可安娜还是感到双臂发凉:因为哈桑在这里,令她不知所措,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