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上(第2/2页)

每当看到这个宪兵伸懒腰、打哈欠时,我就为某个人担心、害怕。

在车站旁边,工人们已经为清理出一块场地忙碌了好几天。我去城里待了两天回来时,泥水匠已经在那儿砌好了三排砖——他们在为车站盖一幢新的砖瓦房。泥水匠有好多个,他们干起活来又快又灵巧。目睹这笔直整齐的墙怎样从平地上升起来,真叫人又高兴又惊讶。泥水匠们在已砌好的一排砖头上抹上一层灰浆后,就动手砌下一排,他们一边按大小挑选着砖头,把它们有的横搁,有的竖搁,有的削去角,一边打量着砌得是否平直。他们在思索,而他们的思想就像他们的任务一样,是明确的;所以他们干的活叫人看起来,既有趣又愉快。我正高兴地看着他们干活,忽然听得一旁传来一种训示式的声音:

“喂,你听着!你是怎么搞的!不该搁那块砖!”

说这话的,是那个宪兵。他把手伸过横在月台的柏油地和工地中间的那道铁栅栏,指着一块砖,不容分说地喊道:

“我在对你说呢,大胡子!应当搁那块砖。你看——那正好是半块。”

那个蓄大胡子的泥水匠(他的胡子由于沾上了石灰,变得花白了)默默地回转身子,看到了宪兵威严的脸,便默默地把视线移向宪兵用手指着的地方,拿起那块砖,打量了一下大小,然后又默默地把它搁回身后。宪兵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就走开了。但这项有趣的工作吸引了他,使他顾不得体面,在月台上转了两圈后,又回到正在砌墙的工人对面站着,样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瞧不起。但是他脸上已经没有通常那种深感无聊的表情。

我到树林里走了一趟。回来路过车站时,正是晌午一点来钟。工人们都歇息去了,这里就像通常一样,空无一人。但在那堵新砌的墙边,却有个人在干活,是那个宪兵。他正在把砖头砌到尚未完工的第五排砖上去。我虽然只能看到他那把衣服绷得紧紧的宽阔的背部,但是却感觉得出他在紧张地思索并且犹豫不决。显然,这活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外行人的眼光老是叫他上当,使他选不出大小合适的砖头来。他往后仰起身子,摇了摇头,然后又弯下身去捡另一块砖头,军刀垂了下来,碰得铿锵直响。有一回,他高高地翘起一个手指头——这是人们在终于解决了疑难问题时的一个古已有之的手势,首创这个手势的大概还是阿基米德(1)。他的背比之前坚定、自信地伸直了起来。但就在这一刹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干这种活有失体面,于是背立即又缩了下去。在他整个魁梧的身躯里,有一种偷偷摸摸的味道,就像孩子去做一件怕被大人抓住的事情。

我大大咧咧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烟卷;宪兵闻声惊惶地转过身来。有一刹那间,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突然,他的年轻的脸上绽出一丝兼有央求和信任的温柔的笑容。但这张脸立刻又变得严峻起来,令人望而生畏。他抬起一只手朝自己稀疏的唇髭伸去,可那手上还拿着那块倒霉的砖头。这时,我发觉,他为这块砖头以及他刚才情不自禁地露出的笑容,感到揪心的害羞。大概他是不会脸红的,要不然他的脸准会红得像可怜巴巴地继续留在他手中的那块砖头一样。

墙已经砌好一半。灵敏的泥水匠们在脚手架上干活的情形,已经看不到了。那个宪兵重又在月台上转来转去,重又打着哈欠。当他转过身子从我旁边走过时,我感觉得出他在害羞——并且因此而恨我。我看着他软绵绵地在袖子管里晃动着的有力的手臂,看着他的响声凌乱的马刺和挂在腰际的军刀,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觉得,他的刀鞘里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杀人的刀,手枪套里也没有可以用来击毙人的枪。甚至连他身上的制服,我都觉得不是真的,它只不过是一种假面具罢了:这是在大白天,在四月的真实的阳光下,当着那些普普通通干着活的人和在死气沉沉的车厢下面忙忙碌碌寻觅食物的母鸡,有人特意拿来套在他身上的荒唐的假面具。

但有时候……有时候,我却为某个人感到担心、害怕。因为他感到非常无聊……

1903年

(靳戈 译)


(1)阿基米德(公元前287年—公元前212年),古希腊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