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0(第4/5页)

史蒂芬看着她,伤心地想:她累了,为了服侍我把她累坏了。几年前,她绝不会这样欺骗我,她已经失去勇气。但她说道:“别生布洛凯的气,我很确定他并无恶意。我的作品会振奋起来的,我最近太懒散,从写作中也显现出来了,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接着说了一句慈悲的谎言:“不过我一点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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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坐在桌前,一手支着头——此时早已过了子夜。她内心的沮丧只有整天下来白忙一场的作家才能体会。这一天写的东西她会全数丢弃,而现在早已过了午夜。她转过头,疲惫地环视书房,忽然惊觉这是她第一次留意这个房间,没想到里面的东西全都异常丑陋。装潢这间公寓时,她心里正备受痛苦折磨,根本不在意自己买了什么,而现在看起来,从那些可笑的小椅子到卷盖式的大书桌,所有东西不是难看就是幼稚,没有丝毫个人特色。她怎能忍受这个房间这么久?她真的在这里面写出了一本好书吗?她真的夜复一夜坐在里头,然后又一早接着一早地回到这里?那么她肯定是眼盲了——有哪个作家能在这种地方工作!除了藏在父亲书房被她找到的那几本书之外,她没有从莫顿带走任何一样东西;取走这些书是因为觉得自己好像天生就具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权利,应该拥有它们,至于其他,她则不忍剥夺宅子那些古老而光荣的所有物。

莫顿,那么沉静而完美,她却必须逃离、必须遗忘,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忘不了,截然不同的差异反而会让她想起。布洛凯晚上说的话真奇怪,要她渡海离开英格兰……她先前也曾经半想过同样的计划,因此他这番话有如她思绪的回响,他几乎就像是凑在她内心的秘密钥匙孔上窥探,暗中观察她的烦恼。这个奇怪的男人,这个双手白皙细致得有如女人、举止与白皙细致的手相配,却与身体其他部分南辕北辙的男人,有什么权利暗中监视她?他没有权利,但是将双眼紧贴在秘密钥匙孔上的这个人,到底发现了多少?很聪明,布洛凯有着魔鬼般的聪明才智,再多的怪念头和小缺点也掩饰不了这一点。是他那张脸泄了底,一张无情、聪明的脸,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黏在别人的钥匙孔上。所以布洛凯才能写出那么杰出、那么残忍的剧本,他用活生生的血肉来喂养他的天赋。肉食性的天赋。他是摩洛(2),专以生肉鲜血为食!而她史蒂芬却试着以青草、以莫顿那片慈祥翠绿的青草喂食灵感。有一小段时间这样的食物尽够了,但如今她的才华生了病,或许即将死去——或者写《犁沟》的时候,她也是用血,用自己心脏的血来喂养它的?若是如此,她的心已不愿再流出血来,也或许是流不出血来,也许它已经干涸。一颗干涸、枯萎的心,因为这些日子再想起安琪拉·寇斯比,她已感觉不到爱,这想必意味着心死了。一颗死去的心,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同伴。

安琪拉·寇斯比……有时候她还是强烈地渴望见到这个女人、听到她说话、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这个女人的身体,不像以前那样温柔、有耐心,而是粗鲁,甚至于残暴。兽行——就像兽行一般!她觉得辱没了自己的人格。她已经没有爱可以给安琪拉·寇斯比,现在只剩一个如污渍般的东西残留在那曾经是爱的美好事物上。就连这段记忆也受到糟蹋亵渎——被她自己更甚于被安琪拉·寇斯比。

接着她想起与母亲那难忘的一幕。“我宁可看你死在我脚边。”是啊,谈死何其容易,要死却不简单。“我们两人不能一起住在莫顿……我们当中得有一个人走,该是谁呢?”这问题问得多么巧妙、高明,若按常理只可能有一个答案!所以,她走了,而且还会走得更远。拉弗瑞已死,她再无牵绊,她自由了——自由可能会有多可怕呀。当树木被风连根拔起,就自由了;当船的绳索被扯断漂离停泊的港湾后,就自由了;当人被驱离家园,也自由了——可以自由地挨饿,自由地饥寒交迫而亡。

莫顿大宅里住着一个年华渐逝的女人,她一双忧伤的眼睛由于凝视远方太久,视力已有些模糊。女人的目光一直凝聚在死者身上,只有一次,才真正回神正视女儿,而这时眼神已经变成谴责、无情、残忍得可恨。就在看着它们觉得可憎的东西时,这双眼睛本身也变得可憎。真可怕!但是它们凭什么谴责?一个母亲有何权利厌恨从她自己秘密的激情时刻所产生的孩子?她,这个受到尊敬、获得满足、成果丰硕、爱人也被爱的人,竟蔑视自己爱的果实。是果实吗?不,应该说是牺牲品。

她想起母亲一生受保护,从来无须面对这可怕的自由。她就像攀附在南面暖墙上的藤蔓一般攀附着父亲,如今也仍攀附着莫顿。春天降下温和滋润的雨水,夏季有强烈且有益健康的阳光,冬日则覆上又厚又松软的雪——虽冷却保护着藤蔓脆弱的卷须。这一切,一切都是她拥有过的。在热情的年轻岁月中,她从未缺少过爱,从不曾体会过渴望、羞耻、自贬身份,在她的爱情中只有无比的欣喜与骄傲。在世人眼中,她的爱是纯洁的,因为她能赋予它荣耀。同样也是秉持着荣耀,她为丈夫生下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与她不同,一生注定无法圆满,否则就得生活在悲惨的屈辱当中。唉,这个母亲尽管相貌温柔美丽,却必然是个狠心无情的女人,才会毫不羞愧地认为自己的下一代是个耻辱。“我宁可看你死在我脚边……”“太迟了,太迟了,你的爱给了我生命。我出世了,是你透过爱情制造的生命,你借由激情创造了我这样一个人。你有什么资格否定我爱人的权利?若不是你,我根本不需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