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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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爵士和女儿有了一个共同的新兴趣:现在他们可以讨论书、书的制作、书的触感和气味与精髓——这种联结力量强大,而且令人陶醉无比。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能够互相了解,每次在父亲书房里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菲利浦爵士因而发现女儿心里埋藏着一个秘密的抱负,就如同埋藏在土壤深处的种子,而他作为她身心的好园丁,便为这颗抱负的种子翻土、浇水。史蒂芬会把自己古怪的文章拿给他看,然后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有一天晚上,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表情,微笑着说:“这么说你想当作家喽。好啊,有何不可?你很有天分的,史蒂芬,要是你成了作家,我会感到很光荣。”之后,他们之间关于书籍制作的讨论就更具有关键的迷人魅力了。

但安娜越来越少到书房来,而会一个人闲坐。在楼上授课室里忙活的扑通,可能正在猛啃希腊文,以便与史蒂芬齐头并进。安娜则是双手端放腿上,坐在宽敞的起居室里,这里面布置得如此和谐美丽,光泽亮丽的胡桃木旧家具显得如此恬适,蜂蜡与香鸢尾根与紫罗兰的气息如此芳香,安娜就这样独坐在开阔的空间里,白皙的双手闲闲地交叠。

虽然渐渐上了年纪,她仍一如既往地美丽祥和,但并不博学,是呀,差得远了——事实上,正因如此,菲利浦爵士才会爱她,才会觉得她无比地平静恬然,也才会在这么多年后依然爱她如昔;她的单纯比博学更能抓住他的心。但现在安娜越来越少进书房了。

并不是他们让她感到不受欢迎,只是他们无法掩饰对某些话题的浓厚兴趣,而这些话题她又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她哪里知道又哪里在乎古典文学?她哪里会对伊拉斯谟的作品感兴趣?她的神学知识无须旁征博引地讨论,她的哲学就是好好地打扫布置家里,至于诗人,她喜欢简单的诗句,其余的诗情则全在丈夫身上。这一切她都明白,也无意改变,但最近安娜突然感到心痛,一种让她备感折磨又不敢明言的心痛。当她来到书房看见菲利浦爵士和女儿在一起,看见他坐在那里念书给史蒂芬听,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丈夫的快乐毫无助益,她就感到痛苦万分。

她凝视着女儿,看到父女俩相像得古怪,相像得令人生厌;也发现他们的举动相像到怪异的地步,他们的手不仅长得像,还做着相同的手势,这时她的心会因为那股无以名状的恼恨而畏缩,同时懊悔并颤抖地责备自己。然而尽管懊悔并颤抖,安娜有时仍会用一种令自己暗自羞愧的方式对史蒂芬说话。她会意有所指、机灵巧妙地语带讽刺,技巧高明得让女儿迷惑不解地抬头看她,技巧高明得连菲利浦爵士都无法对她的话提出异议。然后她多半会一笑了之,好像一切都只是打趣罢了,于是史蒂芬也会跟着笑,笑得灿烂又友善。但菲利浦爵士不会笑,他会带着质问、讶异、难以置信又生气的眼神直盯安娜的双眼。就因为这样,现在只要菲利浦爵士和女儿待在书房,她便几乎都不去了。

但有时候与丈夫独处时,安娜会忽然默默地依偎着他,把脸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越贴越紧,仿佛感到害怕,仿佛为他们这份深挚的爱感到害怕。他会定定站着,忍住不动,忍住不问,又何必问呢?他已经知道了,而她也知道他知道。不过这件万分痛苦的事,他们俩谁都没说出来,沉默犹如有毒的沼气笼罩四周。史蒂芬的幽灵似乎在看着他们,于是菲利浦爵士会轻轻推开安娜,当她抬头一看,会看见他疲惫的眼神,不再有怒气,只是非常不快乐。她心想这双眼睛在恳请、在哀求;她心想:他在为史蒂芬哀求我。这时她眼中会涌出悔恨的泪水,当天晚上也会长跪向造物主祷告。“请赐给我平静,”她会恳求道,“启发我的心,让我学会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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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菲利浦爵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老,对此安娜几乎无法忍受。她全身细胞发出反抗的呐喊,希望将时光倒推回去,希望以自己纤弱之躯加以阻挡。即便岁月大军的刀剑已出鞘,她也愿意以血肉之躯相抗。

现在他经常在书房里一待就到凌晨,这个习惯越来越明显。安娜半夜醒来发现独自躺在床上,心下不安,便会悄悄下楼倾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她听到他孤寂的脚步声。为什么他要这样来回踱步?为什么她总是不敢问他?为什么当她伸出手想要转动门把总会觉得害怕?唉,偏偏这股横阻在他们之间的力量太强大了,相当于他们两人结合的力量。它的生命来自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热情,来自他们的热情那种灿烂辉煌、意味深长的意义。它就这样精力充沛地骤然诞生,如今硬生生介入他们之间。他们已逐渐老去,除了爱(已变得较为温和,或许也较完美的爱)和对彼此的信任(这也是那份爱的一部分)和内心的平静(这是平静的莫顿大宅的一部分)之外,所剩不多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那孤寂的脚步声始终不间断。平静?这间书房里肯定不平静,倒是有某种带有威胁性、预知性的苦恼!但预知了什么呢?她不敢问,她甚至不敢转动门把,始终有种灾难将至的预感挥之不去,使得她将问题压下悄然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