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7(第2/3页)

若说威廉斯觉得心碎也不为过,他就像一个非常不快乐的老小孩,看他乱发脾气、嘀嘀咕咕、恨得没牙的牙龈痒痒的,的确很幼稚。其实根本不必要,因为菲利浦爵士父女俩从骨子里便无法抗拒马的魅力,何况还有拉弗瑞,拉弗瑞爱史蒂芬,史蒂芬也爱拉弗瑞。

· 2 ·

乘车兜风当然再好玩不过了,但是(而且是要特别特别强调的“但是”)每当史蒂芬回到莫顿家中的授课室,总会有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坐在书桌前改作业,或是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功课。那个小小灰色身影可能会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微笑的脸十分迷人,但若是不笑,就是张丑陋的脸,线条太分明、轮廓太方正,除了圆圆亮亮的额头,就像裸露在外、充满知性的膝盖。假如小小灰色身影站起来,你会意外发现它好像全身都四四方方:方方的肩膀、方方的臀部、扁扁方方的胸部线条,还有方方的指尖、方方的脚趾,而且全都小小的;整个身影让人联想到四角整齐拼接的迷你盒子。年龄不详,脸色苍白,铁灰色头发,灰色眼睛,一律穿着深灰色的普朵顿小姐,看起来不怎么振奋人心,事实上她丝毫没有权威感。但再仔细一看,你不得不承认她的下巴虽小,却极具攻击性。嘴型也流露着坚毅,只有微笑时的温暖与幽默能融化这份坚毅——那微笑会嘲弄、怜悯并质疑这个世界,或许也包括普朵顿小姐本身。

打从普朵顿小姐抵达的那一刻起,史蒂芬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深信这个矮小古怪的女人会有所盘算,会成为固定的一分子。可不是嘛,她马上就安顿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史蒂芬就觉得普朵顿小姐好像已经在莫顿待了一辈子,好像一直就坐在那张胡桃木大书桌旁,用那冷冷的、平板的牛津腔说:“你忘了一件事,史蒂芬,”然后说,“书没法走到书架那边去,但你可以,所以请你把书拿过去好吗?”

授课室里的改变着实惊人,没有一本书乱放,没有一层书架杂乱无章,就连那张箱形躺椅也得打开来,将里面的哑铃和木棒一对对整齐放好——普朵顿小姐总喜欢让事物成双成对,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追求婚姻的本能吧。如今,史蒂芬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套上缰绳,这感觉令她痛恨不已。由于规定太多,只好在授课室的黑板钉上一张大大的课程表。

“因为呢,”普朵顿小姐钉上课表时说道,“你毫无章法可言,就连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了,那是会传染的。这张课表是我的抗毒剂,所以请不要把它撕成碎片!”

数学与代数、拉丁文与希腊文、罗马史、希腊史、几何学、植物学,这些把史蒂芬的脑袋变成像蜂窝一样,只要稍有动静,里头的每只蜜蜂便会嗡嗡叫。她会以一种惊奇的心情看着普朵顿小姐,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可怕的知识!看见她的眼神时,普朵顿小姐会露出最温暖迷人的笑容说:“对,我知道,但只是一开始比较辛苦罢了,史蒂芬;不久你的心思就会像授课室一样整齐,到时候你想找什么就不必这么费劲了。”

不过做完作业后,史蒂芬常常会溜到马厩去找拉弗瑞。“拉弗瑞啊,我真的好痛苦!”她会这么对它说,“我现在知道给你套上马具的感觉了,硬邦邦的木车辕,还有兜带呢,拉弗瑞。可是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给你套上马具!”

拉弗瑞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据它所知,所有人类都得夹在车辕中间跑——他们尽管像上帝一样,却无疑地必须夹在车辕中间跑……

史蒂芬完全是凭着对父亲的挚爱,才能撑过前半年的学习——当然也凭着她自己顽强、自傲、不服输的意志力。她会带着一股气愤挥甩木棒和哑铃,一边想着自己的肌肉自我安慰,普朵顿小姐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笑了。

“史蒂芬,你一定觉得老师是个小矮人,一个令人厌烦的小矮人,巴不得一掌挥开!”这时史蒂芬也笑了:“是啊,你个子的确很小,扑通……啊,对不起……”

“无所谓,”普朵顿小姐跟她说,“你可以叫我扑通,我不在乎。”从此以后,普朵顿小姐好像从家里消失了,由扑通取而代之。

这个扑通看似无足轻重,有时却非常固执己见。她总是很乐于帮忙家务,例如帮安娜整理混乱的账目,或是列出购书清单给杰克森书店,然而她也非常维护自己的权利,会迅速表达并坚定自己的立场。扑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努力争取,无论是在授课室内外。但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给多少就拿多少,拿多少就给多少,没错,只是有时候会多给一点点——其实那多出来的一点点便是整个教学的艺术、整个生活的艺术,普朵顿小姐自己也知道。于是慢慢地,一开始真的很慢,她磨去了学生不自觉的抗拒心。她用灵活的小手指抓住史蒂芬的头脑,加以抚摸,并以自己的方式去塑形。她对着那个头脑说话,让它看见新景象,给予它新思想、新希望与雄心壮志;她让它自信能成功并因而感到自豪。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轻视史蒂芬的肌肉,扑通从未取笑过她的健壮体格,即使对学生自有想法,她也未曾表现出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似乎将史蒂芬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或好奇,史蒂芬和她相处也渐渐变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