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6(第4/5页)

她直视着他不安、探询的双眼,一言以蔽之:“你就是荣誉。”

· 5 ·

史蒂芬与狄佛小姐亲吻道别时哭了,因为觉得好像有什么将一去不返——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要走了,和狄佛小姐一样。和蔼可亲的狄佛小姐,总是那么傻傻地疼爱人、那么轻易地受支配、那么欣然地被说服,即使你摆明了偷懒,她还是那么愿意相信你已经尽力了。和蔼可亲的狄佛小姐,总是在不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在不该大笑的时候大笑,现在却在哭泣——但那哭法可是地道拉丁民族的哭法,泪流成河、号啕哭泣。

“Chérie-mon bébé, petit chou!(亲爱的,我的宝贝,小亲亲!)”她紧搂着瘦巴巴的史蒂芬,啜泣哭喊。泪水流到狄佛小姐的披肩上,已经看起来很破旧的劣等毛皮被泪水沾湿后纠结在一起,颜色也变得暗淡,狄佛小姐便试图将它擦干。不料她的手帕帮了倒忙,越擦越湿,史蒂芬正打算帮忙擦,才发现自己的大手帕也不怎么干。

从马尔文车站来的那辆老旧出租马车驶近后,脚夫提起狄佛小姐的行李。由于行李不多,他一只手便举起行李箱,并挥挥手示意车夫不用帮忙。这时狄佛小姐忽然脱口说起英语来——谁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吧。

“这不是告别,不会是永远的……”她呜咽着说,“我有预感,你会到巴黎来。我们会再相见的,史黛芬,我可怜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一点,我们两个会再相见……”此时个头已经高过老师的史蒂芬真希望自己能再缩小,只为了能让老师开心。不过即使在真情流露的时刻,法国人终究还是务实的民族,狄佛小姐取过手提袋,在里头摸索一阵,掏出半张纸来。“这是我姐姐在巴黎的地址。”她抽抽鼻子说,“就是那个做小包包的姐姐。史黛芬,你要是听说有谁,有哪位女士想买个小包包……”

“好的,好的,我会记得。”史蒂芬喃喃地说。

她终于走了,出租马车辘辘驶下车道,最后转过弯去。直到最后,都一直有张泪湿的脸探出车窗外,有一条泪湿的手帕朝史蒂芬消沉地挥舞着。狄佛小姐的眼泪想必和雨水交混了,因为此时天气忽然转坏,下起雨来。薄雾逐渐笼罩塞汶河谷,并开始漫上山坡,在这样的日子离开真是凄凉……

史蒂芬走进空荡荡的授课室,里面只剩一片混乱,某些人所经之处都会如此混乱,狄佛小姐便是如此。摆得歪歪斜斜的椅子上放了好些无用的杂物:揉起的纸团、一支断掉的鞋拔,还有一只缺了两颗扣子的褐色旧手套,另一只下落不明。桌子上有一本饱受摧残的粉红色吸墨纸,史蒂芬把四角都撕了,却没有挨骂。纸本上一遍又一遍地覆盖上优雅的法文字迹,直到那伤痕累累的表面变成青紫。另外还有一瓶半空的紫色墨水,瓶颈周围还留有未干的墨渍;还有一支笔尖像针一样的钢笔,那尖细、爱闹别扭的笔尖经常把纸戳破。紫色墨水瓶旁边塞了一张小小的圣若瑟圣像卡,显然是从狄佛小姐的弥撒书里掉出来的——圣若瑟看起来非常可敬又慈祥,很像大马尔文那个鱼贩。史蒂芬拿起圣像卡注视着圣若瑟,旁边有个角落好像写了什么,仔细一看,那极小的字体写着:“Priez pour ma petite Stévenne.(请保佑我的小史黛芬。)”

她将圣像卡收进书桌,墨水与吸墨纸,连同那支爱闹别扭又会戳纸、根本应该烧毁的钢笔,都一起藏到柜子里。接着她将椅子摆正、垃圾丢掉,然后找来一把掸子,为书架上所剩无几的书(包括“玫瑰丛书”)一一掸去灰尘。她将听写练习簿和其他几本错误百出的笔记本堆放成一叠,其中有算术练习簿,多半写得很不用心,被打了叉;有英国历史作业簿,史蒂芬竟然在其中一本写起了马的历史!地理作业上,狄佛小姐用浓浓的紫色墨水批注道:“Grand manque d’attention.(太不专心。)”最后她开始收拾破烂的课本,这些书随意散置在抽屉或橱柜里,或仰躺,或侧卧,或俯趴,就是很少排放在书架上。因为书架上收容了其他不少杂七杂八、与功课毫无关系的东西,诸如大小不一的哑铃,有木制也有铁制;几根瓶状木棒,其中一根的握把处断裂了;运动鞋的棉质鞋带和一件束腰长衫的腰带。此外还有马厩的纪念品,包括拉弗瑞在某个特殊场合戴过的头饰带,被柯琳丝一脚踢到半空的迷你马蹄铁,吃了一半、如今已经干瘪发霉的红萝卜,以及两根狩猎用的马鞭,只是鞭带都不见了,正等着送到马具店修理。

史蒂芬搓着下巴陷入沉思(现在这已经变成反射性的习惯动作),最后终于选定那张宽敞的箱形沙发为适当的收藏所。只剩那半截红萝卜了,她紧握在手中呆站良久,心烦意乱,难过不已——为了严格锻炼心智所做的这番行动准备,确实很令人沮丧。但到了最后,她还是把红萝卜丢进火里,任它痛苦地挣扎,发出吱吱嗡嗡的哀鸣。然后她坐下来,黯然盯着火焰将拉弗瑞的第一根红萝卜慢慢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