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第2/3页)

史蒂芬会略略退到她身后,想着她是多么优雅美丽;拿她纤细优美的双肩和班奈特老太太因为辛苦工作而变得粗厚的背来比较,也和年轻的汤普森太太那丑陋弯曲的背脊来比较;汤普森太太说话的时候会咳嗽,然后会说:“真对不起!”好像意识到不该在女神般的安娜面前咳嗽。

不一会儿,安娜会转头找史蒂芬:“原来你在这儿啊,亲爱的!我们得去杰克森那儿换母亲的书。”或者说:“奶妈想要多几个茶碟,我们再走到兰利那儿去买吧。”

史蒂芬会忽然全神贯注,尤其是过街的时候,她会想象有车辆往来而左顾右盼,并伸出手轻轻扶着安娜的手肘。

“跟我来,”史蒂芬会用命令的口气说,“小心那些水坑,别把脚弄湿了。跟着我走吧,母亲!”

安娜可以感觉到扶在手肘下的小手,心想她的手指异常地强壮有力,感觉就跟菲利浦爵士的手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总是隐隐感到不快。然而她还是会对史蒂芬露出微笑,让孩子带领她穿梭在水洼间。

她会说:“谢谢你,亲爱的,你就像狮子一样强壮!”并尽量不流露出不快的声调。

单独与母亲外出时,史蒂芬总是非常小心地保护母亲。她古怪的羞怯感未必能阻止她保护母亲,而安娜自己的羞怯感也无法让她免于受保护。面对这个默默进行、尽心尽力、看似温和却极度坚持的监护行为,她不得不顺从。但这是爱吗?安娜经常扪心自问。她很确定这和史蒂芬对父亲一贯的信任挚爱不同,倒比较像一种出于本能的孺慕,外加一份莫大的宽容善意。

她要是能像跟菲利浦那样跟我谈话,我也许就能了解她了。安娜会寻思道,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在想什么,老是怀疑她背地里隐藏着什么,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她们从马尔文坐车回家的途中多半是沉默的,因为史蒂芬会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母亲已不再需要她保护,现在有车夫照顾她们俩——除了车夫,还有两匹神情高傲却非常守规矩又温和的灰色马。至于安娜则会叹口气倚靠在角落,想到要找话题便感厌烦。她会好奇史蒂芬是累了或只是不高兴,又或者这孩子可能根本就是蠢笨。她是否应该为孩子感到难过?她始终拿不定主意。

此时,史蒂芬在享受马车的舒适之余,会开始沉浸在五花八门的幻想当中,那是日暮时分,偶尔会出现在孩童脑海中的幻想。汤普森太太弯曲的背脊看起来像把弓——不是彩虹弯弓,而是射箭用的那种;如果从她的头到脚系上一条紧绷的弦,拉弓一射能不能射得准?瓷狗(兰利的店里有漂亮的瓷狗)会让你想起某人,是啊,当然就是柯琳丝,柯琳丝和一间摆着红色瓷狗的小屋。可是你试着不去想柯琳丝!有一道好古怪的光斜照在山丘上,是一种金色光辉,让人觉得难过——为什么像这样照耀着山丘的金色光辉会让人难过呢?米布丁,几乎和木薯粉一样难吃,但也不尽然,因为没有那么黏滑;木薯粉会躲避你的咀嚼,感觉很恐怖,好像一直在咬你自己的牙肉。路上闻起来湿湿的,很美好的气味!可是奶妈洗东西的时候只会有肥皂味……不过当然了,上帝是不用肥皂清洗世界的,既然身为上帝,也许根本用不着肥皂……你就需要很多,尤其是洗手的时候……上帝洗手也不用肥皂吗?母亲谈论着小牛和小婴儿,看起来像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就是彩绘玻璃上抱着耶稣的那个,这让人想起教堂街,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在教堂街其实挺让人兴奋的。男人戴着可以脱下的帽子,不光只是微笑,多有趣啊。圆顶礼帽肯定比下颚系着蝴蝶结的来亨草帽有趣得多——你可没办法脱下这种草帽向母亲致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白色道路上,两旁是枝叶繁茂的坚实树篱,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野蔷薇。乌鸫和画眉高声啼鸣,声音之大,即使有轻快的马蹄声和马车沉闷的响声,史蒂芬还是听得见。这时她一定会偷偷看安娜一眼,因为知道母亲最喜欢乌鸫和画眉的歌声,却只见安娜双手交叠端放,脸则隐藏在阴影中。

接下来随着马厩的接近,马会加快速度奔过大门——莫顿庄园那两道高大铁门,也是永远象征着家的忠实大门。一棵棵老树飞掠而过,随后是在牧地上吃草的牛群——长着诡异白脸的伍斯特郡牛;接着是两座平静的湖,天鹅就在那儿养育小天鹅;然后是草地,最后接近屋宅处,车道形成一个大弯通往宏伟的家门。

这孩子年纪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在金色暮霭中,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看见莫顿大宅这番美景,会让她喉头哽咽。她想以一种非常接近哭泣的方式呐喊抗议:“够了,够了,你让我好痛!”结果却只是用力地眨眼,紧闭着嘴唇,难过但也快乐。这种感觉很怪异,史蒂芬在精神层次上还很小,这负担对她而言太过庞大。将来莫顿的精神会成为她的一部分,会永远深植在她内心某个角落,离得远远的,不受往后年月以及生活的压力与丑陋所影响。若干年后,会有某些气味唤醒她的记忆——生长在水边的灯芯草湿润的气息;牛只那亲切的、略带奶香的气味;干燥玫瑰花瓣、香鸢尾根与紫罗兰,安娜房中总是随时飘着这些香气,此外还有隐约浮动的蜂蜡味。到那时,史蒂芬内心仍与莫顿相连的部分就会知道孤单寂寞的滋味,就像一具灵魂苏醒后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在夹缝中漂泊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