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邓巴(第4/5页)

克拉默护士已经不跟她最好的朋友达克特护士说话了,原因在于达克特护士和约塞连之间的暧昧关系,但达克特护士去哪里她都还是跟着,因为达克特护士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对约塞连和他的朋友们都不满意。他们起身带达克特护士去游泳,她也起身去游泳,即使在水里也仍旧与他们保持十码的距离,保持沉默的态度,对他们冷冰冰的。他们嬉笑戏水,她也嬉笑戏水;他们潜水,她也潜水;他们游到沙堤休息,她也游到沙堤休息;他们上岸,她也上岸,用自己的浴巾擦干肩膀,冷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直挺着背。水面反射的阳光给她金黄色的头发镶了一圈光亮,就像一个光环。如果达克特护士表示悔悟并道歉,克拉默护士就准备重新跟她说话,可是达克特护士宁愿维持现状。很久了,她一直想责骂克拉默护士一顿,好叫她闭嘴。

达克特护士觉得约塞连特别棒,已经想要改造他了。她喜欢看他趴着身子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小睡,或者阴郁地凝视和缓而平静的海浪的样子。那延绵不断的海浪拍击着海岸,像宠物小狗似的轻快地蹦跳上沙滩,有一两英尺远,然后又急急退去。他沉默时她很安静,她知道自己没有惹他厌烦;他打瞌睡或沉思的时候,她就专心致志地擦拭或涂抹指甲。午后散漫的暖风轻柔地徜徉在海滩上。她喜欢打量他那宽阔、直长、强健有力的后背,那皮肤呈古铜色,没有一点瑕疵。她喜欢突然把他整个耳朵含在嘴里,同时用手顺着他的前胸一路往下摸去,即刻把他撩拨得欲火中烧。她喜欢撩得他心急火燎,一直熬到天黑,这才满足他。事后她爱慕地亲吻他,她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快乐啊。

跟达克特护士在一起,约塞连从不觉得寂寞,她确实非常懂得何时闭嘴,又任性得恰到好处。浩瀚无际的海洋时常困扰着约塞连,让他备受折磨。就在达克特护士擦拭指甲的时候,他悲哀地想着多少人死在了水底下。他们肯定已经超过一百万了。他们在哪儿?什么虫子吃掉了他们的肉体?他想象着他们那无能为力的样子——只能无助地大口大口吸进海水。约塞连的目光跟随着远处来来往往的小渔船和军用汽艇,觉得它们很是虚幻;说每艘船上都载有不折不扣的真人要去往什么地方,似乎并不真实。他往多石的厄尔巴岛眺望,眼睛不由得在天空寻找起那片蓬松洁白的团状云朵,克莱文杰就消失在其中。他凝视着茫茫的意大利地平线,想起了奥尔。克莱文杰和奥尔,他们到哪里去了?约塞连有一次黎明时分站在码头上,看着一根带着一撮毛的圆木随着潮水朝他漂来,却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个溺死者肿胀的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他渴望活着,于是急切地伸手抓住达克特护士的身体不放。他胆战心惊地研究每一件漂浮物,寻找有关克莱文杰和奥尔的可怕的痕迹,准备好接受任何恐怖和令人震撼的场景。麦克沃特有一天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震惊;当时,麦克沃特驾着飞机打破了远处的宁静,一阵风似的突然闯入视野,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喀喀声,沿着海岸线毫不留情地呼啸而去,掠过那只起伏不定的浮筏。浮筏上立着头发金黄、皮肤苍白,老远都看得见根根肋骨的裸露着胸脯的小桑普森,他滑稽地跳起来想摸飞机。正在这时,也许是因为一股意外的强风,也许是因为麦克沃特一点小小的错误判断,那一掠而过的飞机往下沉了一点,刚好够得上一只螺旋桨把他劈成两半。

就连当时不在场的人都明确地记得随后发生的事情。透过飞机引擎撼人心魄、势不可挡的轰鸣,只听得最短暂、最轻微的咔嚓一声,随后就看见小桑普森两条苍白干瘦的腿——不知怎的,在血糊糊被截断的臀部那儿仍然有几根筋连接着——在浮筏上一动不动站立了仿佛一两分钟之久,终于随着一声微弱、回荡的溅水声,向后翻倒栽进水里,彻底倒转过来,于是看得见的就只剩下小桑普森形状怪异的脚趾和灰白色的脚掌了。

海滩上乱成一团糟。克拉默护士突然冒了出来,趴在约塞连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约塞连则搂住她的肩膀抚慰她。他的另一只胳膊托着达克特护士,她也靠着他,浑身战栗地抽泣着,瘦削的脸上一片惨白。海滩上每个人都在尖叫、狂奔,而男人叫喊的声音就像女人。他们慌乱地奔回去拿自己的东西,急乎乎地弯腰收拾,一边偷眼望着每一道缓缓涌上来的齐膝深的波浪,好像一些丑陋的、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官——比如肝脏或肺什么的——会卷在浪里向他们直冲过来。水里的人都拼命要逃出来,慌乱之中竟然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号着涉水而行,却被黏稠、难缠的海水阻拦着,像是在刺骨的风中行进一般。小桑普森的血肉撒得到处都是,那些发现自己四肢或躯干上溅有血迹的人惊恐而厌恶地缩着身子,好像要竭力脱掉那层可憎的皮似的。人人都在没头没脑地乱窜,时不时痛苦而恐惧地回头瞥上一眼,他们虚弱的喘息声和哭泣声充盈了整个幽深、阴暗、沙沙作响的树林。约塞连赶着两个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女人发疯似的奔逃,又是推又是戳地催促她们快点,接着又咒骂一声冲回去拉饿鬼乔。这家伙被他抱着的毯子或相机套绊住了,朝前一跤摔将下去,脸朝下扑进了溪流的淤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