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随军牧师(第3/8页)

牧师觉得最虚诈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的幽灵是一次显现,是上帝在责难他行使职责时内心的亵渎和骄傲,那么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在死亡这样一个可怕、神秘的场合,假充庄重、故作悲伤、伪称对死后之事有超自然的知识,似乎是罪过中之最可耻的。他清晰地回想起——或者几乎深信自己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在墓地的情景。他仍然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严肃地站在他的两旁,像两根断残的石柱;能看见几乎就是那天那么多的士兵,他们所站的几乎确切的位置;能看见那四个一动不动倚着铲子的人、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一大堆松软的、红铜色泥土,还有那广漠、静谧、深邃而压抑的天空,在那一天竟怪异地空旷而湛蓝,几乎是带着恶意了。他将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曾经降临在他身上的最奇异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奇迹,也许是病态的臆想——就是树上那个裸体男子的幻象。他怎么解释呢?它不是曾经见过或者从未见过的,也肯定不是几乎见过的;无论是既视感、未视感还是殆视感,都没有足够的弹性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那个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使者还是地狱的走狗?要不然,这整个怪诞的插曲只是他自己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他的心智败坏、大脑腐烂了吗?树上真的有一个裸体男人——其实是两个,因为第一个来了不久就跟着来了第二个男人,此人蓄着红褐色小胡子,从头到脚包裹在一件不祥的深色外衣里;只见他顺着树枝,仪式般地向前弯下腰,递给第一个男人一只棕色高脚杯,要请他喝些什么——这种事情在牧师脑子里从未出现过。

牧师非常诚心地想帮助人,却从来没能帮助过任何人,甚至包括约塞连——当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冒险行事,偷偷去找梅杰少校,打听一下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的人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被迫比别人飞更多的战斗任务。这是一个大胆、冲动的行动,牧师决定这么做之前,又跟惠特科姆下士起了争执,随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吞下一根银河牌、一根露丝宝贝牌巧克力棒,权当一顿毫无乐趣的午餐。他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惠特科姆下士就不会看见他离开。他悄无声息地溜进树林,直到林间空地中的那两顶帐篷被远远抛在后头,于是跳进了那条废弃的铁路壕沟。在里面脚步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越来越觉得怒气难消。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被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威逼、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重!他纤弱的胸脯很快就透不过气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只差没跑起来,因为他害怕一旦慢下来,他的决心就可能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穿军服的身形在锈蚀的铁轨间朝他走近,他立刻手足并用爬出了壕沟,蹲在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随后他发现一条小路蜿蜒进入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顺着这条狭窄而杂草丛生的青苔小路,朝既定的方向急行而去。这一路走得更艰难了,但他抱定同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决心,一路跌跌撞撞只顾往前冲,没有遮护的双手被拦路的树枝扎得生痛。终于,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在两边分开了,他蹒跚地经过一座橄榄绿军用拖车房,那拖车房安置在渐渐稀疏的草丛里清楚可见的煤渣空心砖上。他继续前行,又经过一顶帐篷,外面一只身上闪着光的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再经过另一座煤渣空心砖上的拖车房,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那块空地。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滴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步,径直穿过空地大步走进中队部办公室。里面一名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的参谋军士前来迎接,他长着高高的颧骨,一头长长的非常浅淡的黄发。他客气地告诉牧师:只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出去了。

牧师向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顺着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走到后面的帆布隔间。他弯腰进了那个三角形入口,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身后那扇活板门关上了。他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依然是空荡荡的,他似乎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脸不高兴地四下张望,牙关紧咬,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忽然想起参谋军士的原话“只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出去了”,于是一下子松弛下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慌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苦涩的泪水涌上了双眼,颤抖的嘴唇中不觉发出一声哀痛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于是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便把他当成了无情捉弄的笑柄。他几乎能看见他们等在帆布墙的另一边,期待地聚成一团,像一群贪婪、垂涎欲滴而无所不食的猛兽,粗野地欢笑着、嘲讽着,只等他再度露面,就凶残地向他猛扑过去。他为轻信而暗中咒骂自己,慌乱中真希望能有一副面具或者墨镜,加上一撮小胡子什么的,好伪装一番,要不然就拥有卡思卡特上校那种强力、低沉的嗓音,以及宽阔、强健的肩膀和肱二头肌,这样他便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出去,以傲慢的威势和充分的自信,把那几个恶毒的迫害者彻底镇住,让他们全都畏缩不前,悔恨而胆怯地悄悄溜走。他缺乏面对他们的勇气,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户。这条路没有阻拦,于是牧师从窗口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迅速绕过帐篷的拐角,纵身跳进铁路壕沟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