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克萨斯人(第2/4页)

那天他们送得克萨斯人进病房时,约塞连正在除去信件的韵律。那又是一个安静、闷热、没有烦扰的日子。暑热沉沉罩住屋顶,窒息了一切声响。邓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眼像洋娃娃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他正在努力延长他的生命期限。他的办法就是培养无聊。邓巴正在如此努力地延长他的生命期限,约塞连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们把得克萨斯人安置在病房中央的一张床上,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奉赠高见了。

邓巴霍地坐了起来。“说到点子上了,”他兴奋地叫起来,“确实少了样东西,我始终觉得少了样东西,这下我知道是什么了。”他一拳使劲击在手心。“没有爱国精神。”他断言道。

“说得对,”约塞连也冲他叫喊,“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热狗、布鲁克林三明治、妈妈的苹果馅饼。每个人都在为这些东西争斗。可是谁在为正派人争斗?谁在为正派人更多的投票权争斗?没有爱国精神,就这么回事。毫无爱国之情。”

约塞连左侧病床上的二级准尉却是无动于衷。“谁他妈在乎!”他不耐烦地说,随即侧过身,睡觉去了。

原来得克萨斯人是个性情随和、大度而又可亲近的人,然而三天过后就没人能容忍他了。

他总是惹得人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所以每个人都躲着他,除了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因为没有选择。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从头到脚裹着石膏和纱布,双腿双臂都已毫无用处。他是夜里被偷偷送进病房的,直到早晨醒来,众人才发现多了这么一位。只见他两条奇怪的腿从臀部被扯起,两条奇怪的手臂垂直朝上固定,四肢全都被奇怪地绑缚在半空,用铅砣牵拉起来。铅砣黑沉沉地悬在他的上方,一动不动。他的双肘内侧的绷带上各缝入了一条拉链口,一只清亮瓶子里的清澈液体就通过这里流进他体内。一根锌管从腹股沟处的石膏中探出来,接上一根细长的橡皮软管,将肾脏排泄物点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只光亮的封口瓶内。等地板上的瓶子接满,往胳膊肘输液的瓶子也就空了,于是这两只瓶子被迅速地换掉,液体便又可重新滴入他的身体。这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浑身上下唯有一处是他们真正能看到的,那就是嘴巴上一个边缘毛糙的黑洞。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被安置在得克萨斯人旁边,于是得克萨斯人侧身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以一种愉快而同情的懒洋洋腔调跟他说话,从早晨讲到下午,从下午讲到晚上。得克萨斯人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毫不在意。

病房里每天测两次体温。每天清早及傍晚,克拉默护士就会端着满满一瓶体温计进来,从病房一侧走过去,再从另一侧走回来,逐个分发给病员。对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她的办法是将体温计插进他嘴巴上的洞里,让它靠稳在洞口的下沿。等她又回到第一张病床,她便取出病人的体温计,记录其体温,然后走向下一张病床,依次再绕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围绕病房走完第一圈,再次来到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床前,读了他的体温,发现他已经死了。

“杀人犯。”邓巴轻声说。

得克萨斯人抬头看着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凶手。”约塞连说。

“你们在说什么?”得克萨斯人紧张不安地问道。

“你谋害了他。”邓巴说。

“你杀了他。”约塞连说。

得克萨斯人畏缩了。“你们俩准是疯了。我碰都没碰过他。”

“你谋害了他。”邓巴说。

“我听见你杀他的。”约塞连说。

“你杀了他,因为他是黑人。”邓巴说。

“你们俩准是疯了,”得克萨斯人叫喊道,“他们是不准黑人进这儿的。他们有专门安置黑人的地方。”

“那个中士把他偷运了进来。”邓巴说。

“那个共产党中士。”约塞连说。

“而你知道这事。”

约塞连左侧的二级准尉对浑身雪白的士兵的整个变故毫无兴趣。他对任何事情都是异常冷漠,除非要表示恼怒,否则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约塞连遇见随军牧师的前一天,餐厅里一只炉子爆炸了,烧着了厨房的一侧。一股强烈的热浪迅速弥漫于这片地方。甚至在约塞连的病房,差不多三百英尺以外,他们也能听到火焰的咆哮和木头燃烧发出的刺耳爆裂声。浓烟快速漫过已染上橘红色的窗户。大约十五分钟后,机场的空难救援车赶来现场救火。半个小时的狂乱中,形势相当危急。然后救火员开始渐占上风。忽然空中传来返航的轰炸机单调而熟悉的嗡嗡声,于是救火员只得卷起水龙带,火速返回机场,以防有飞机坠毁起火。飞机全都安全降落。最后一架飞机一着陆,救火员便立刻掉转车头,急急奔回山坡上,准备继续扑救医院里的大火。等他们赶到那里时,大火已经熄灭。火是自己熄灭的,而且灭得非常彻底,甚至没有留下一处余烬需要用水浇灭。满心失望的救火员无事可做,只好喝喝温咖啡,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搞搞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