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直到学校开学的前一天,还是泪流不止的园子使富子十分担心。这天傍晚,园子接受了水泽校长的突然来访。

园子该如何面对这位无礼、可怕的校长呢?他对自己的罪孽表示赔礼的来信虽然已经来过几封,但是,园子怎么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情,怎么可能泰然自若呢!园子感到万分愤怒,几乎要晕倒,接着又突然产生了羞耻心,无论怎样尽力,也无法抑制全身的颤抖和汹涌澎湃的血潮。想到这次会见的重要性,她很想保持冷静沉着的态度。园子先从橱里取出化妆镜,照照自己的脸,这才大吃一惊,脸上血色全无,脸颊消瘦,憔悴形秽,与怀着莫大的希望去避暑之前的容貌已判若两人。深陷的充血的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的光芒,直截了当地表明她已经陷入神经过敏症的困境,同时,她的大眼眶也许是不断流泪的缘故吧,紫中带黑,而且细腻、秀气的小鼻子鼻翅后和嘴边都留着阴郁的黑影。

她绝望了一阵,就那样盯着镜子,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到衣橱的抽屉里取出了白罗纱的丧服,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丧服上,静坐了好长时间,脸上增添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之色,但是这难以压抑的激动之情终于被白色的丧服征服了,园子再次面对镜子,静静地整理好凌乱的西式发型,毅然拿起了这件神圣的白罗纱丧服。

过了五分钟,园子打开房间的隔门,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令人感到她完全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那悲痛欲绝的苍白的脸和瘦骨嶙峋的身架与白罗纱的丧服极为和谐,怎么看都像是一位要念可怕咒语的女神,在难以描述的神圣氛围之中,又体现出使人颤栗般的冷峻。园子轻轻地移动步子,打开客厅的房门,先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水泽,别来无恙吧?”然后,郑重地鞠了个躬。

会客室里贵重的家具和装饰品带来的庄严已经使水泽惊异,这时又突然看到这个女神,一下子竟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他很快表示,自己怎么会对早就那么神圣、几乎完全具备了妇女德性的人做出那种事来……大概已经感到自己罪行的可怕和已被宣告应得的报应了吧,他始终用乞求怜悯的目光偷看着园子那可怕的侧脸,又过了一阵,才战战兢兢、像对上帝忏悔似的请求园子原谅他的罪过。这时,园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冷冰冰的、异常悲痛的语调说:

“别担心了。我已经是一个不能到社会上去露面的人,无论我怎么申怨,也绝不可能损害您的名誉。即使我完全答应过您,可现在也是一个不能结婚的人了,因此,今后不管您怎么说,我也无法遂您的心愿,请死了这条心吧,请把我这个……女人当做一场梦吧!”

一时定下的要当面斥责水泽的决心,由于不由涌出的眼泪,使园子紧咬着嘴唇忍下了。水泽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从椅子上滑下来,几乎要跪倒在这位女神的脚下,说不上一句答词。

“水泽!”女神的声音再次落在他的头上,“我已是一个无法到社会上去抛头露面的人,社会上对我有种种议论,我变成了这可怕的黑渊家的同流者,不知学校的老师们怎么看。”

水泽好像借到了一点儿力似的抬起头,亲热地直视着园子的脸。

“园子,关于这件事,即使会影响我的地位,也要为你奔走,决不使你以前的名誉和地位受到任何损害。我发誓,无论干什么,我都在所不辞!”

水泽的声音中充满了诚实,然而,这时好像有一个圣灵在促使园子说话似的,她的嘴里自然地发出了嘹亮的声音,她的心里感到清澈、冰凉,不禁发出了大胆的宣言。

“我只能到这个社会所说的地狱去。那种因为舆论立刻会遭到诋毁或者马上又可恢复的靠不住的名誉和地位,我再也不去期待了!我想得到能使自己的心灵戴上名誉之冠的、安心而自由的地位。”

这些话使水泽无言以答,他失望、惭愧、后悔,沮丧地告辞了。望着他那可笑的背影,园子感到十分痛快,心情竟豁然开朗了。

一开始,园子由于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才忽然想到去穿白罗纱丧服的——在老夫妇出殡时,她穿过这套丧服,没想到这么一来,居然完全征服了水泽的心。园子想穿着这套给自己增添力量、为自己雪了耻的、值得感谢的丧服上楼去老人的居室参拜安放在那儿的遗像,她静静地打开了房门。

几个窗户都拉着窗帘,黄昏时冷冷的光线从窗帘间照着绒毛帘,四边的雪白墙壁和所有的家具都肃穆而又高兴地迎接夜间的黑暗早早到来。由于房间终日紧闭,所以白天的热气和四五天前焚香的香味儿至今充溢着,简直要令人窒息。啊,一想到令人痛心的、老夫妇的命运随着两声枪响和大量鲜血的流出而在这房间里宣告结束时,一种恐惧感突然袭上园子心头,她跌倒似的跪在遗像前,衷心祈祷,并一再发誓说,即使舍弃生命也要接受老人的遗愿,照顾好孤儿的一生——这是她对那封可悲的遗书表示的决心。然后,她静静地走出房间,下了楼,不知怎的,心情和以前截然不同了,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