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坠楼(第3/3页)

九个月前,中介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前租户将此处布置成一座小型的露台花园,摆了几盆植物,还放了一张长椅。“当然,这里不是你的,”中介说,“但只有从你的公寓才可以直接上来。很不错,你可以在这上面开派对呢!”当时,我盯着他,心想自己看起来真像那种会开派对的人吗?

植物早就枯死了。我对照顾这些花花草草显然不太在行。此刻,我站在楼顶,望着脚下伦敦城的夜色,那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在我身边,有上百万个人活着、呼吸着、吃喝着、争吵着。那上百万条生命与我,彼此间毫不相干。这让我有种诡异的安宁感。

街灯闪动,城市的喧嚣被高楼过滤后,消散在夜空中。有人发动引擎,有人摔门。南边几英里处,一架警用直升机缓缓起飞,远远传来巨响。飞机打着强光,往黑暗里扫射,寻找藏匿在公园里的某个要犯。远处响起一声声尖啸的警笛声。

“只要稍微布置一下,就会有家的感觉了。”中介对我说。当时,我差点笑出声来。在这座城市里,我一直是个远离一切的旁观者。这些日子里,哪个地方有家的感觉呢?

我犹豫着,又向外迈了一步,爬上护墙。微醺的我双臂向两侧举起,如同走钢丝般,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开始沿水泥墙行走。夜风吹来,手臂上汗毛直竖。刚刚搬来这里时,最难熬的时候,我会发狠赌自己敢不敢沿着墙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每当走过去,我便仰望夜空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看见了吗?我在这儿——我还活着——在虚空边缘。我在照你说的做!

这几乎成了一个秘密的习惯。我、伦敦遥远的天际线、抚慰人心的黑暗,以及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心。我静静感受着夜风轻抚脸庞,耳边飘来楼下的欢笑声、酒瓶破碎的脆响,还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嘈杂。我兀自看那绵延不绝的红色尾灯远远连成一条血脉。

唯有凌晨三点到五点,才算得上一天中相对静谧的时光。那时,酒鬼倒在床上,餐厅主厨脱下白色工作服,酒吧打了烊。只是,这几小时的静谧偶尔会被一些声响打破:深夜运输的油罐车呼啸而过,街边的犹太烘焙店早早开了门,送报纸的人将成捆报纸丢在地上发出柔软的闷响。我是如此了解这座城市哪怕最轻微的声响,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楼下的白马酒吧是潮人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打烊以后,好像在搞什么活动。有对情侣在街上大声争吵。城市的另一端有家医院,喝得狂吐不止的醉汉与意外受伤的人不断被送进去,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在迷迷糊糊中又挨过了一天。而我站在高处,这里只有空气、黑暗、由伦敦飞往北京的联邦快递货运航班,以及客机上无数像“苏格兰威士忌哥”一样的在旅途的乘客。

“十八个月。整整十八个月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对着一片黑暗发问。又来了——我可以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翻滚着,那不可遏止的情绪再次将我捕获。盯着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往前走了两步。“因为这感觉一点都不像活着。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接着,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再两步。今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你他妈的并没有给我新生活,是不是?你只是把我以前的生活打破了,打得粉碎。那些碎片,我又能拿来做什么?这感觉……”我张开双臂,让夜晚微凉的空气侵入皮肤,发觉自己又在流泪了。“去你的,威尔,”我小声说,“你离开了我。去你的!”

满腔的悲伤再度袭来,仿佛汹涌猛烈的潮水,要将我淹没。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应该站在那儿的。”

我半转过身子,看见防火楼梯处一张苍白的小脸一晃而过,深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我大吃一惊,双脚在栏杆上一滑,猛然失去了重心。我的心开始下坠,紧接着身体也跟着下坠。仿佛噩梦一般,我变成一枚轻飘飘毫无重量的落叶,坠入夜晚的深渊。我的双腿在头顶挣扎扑腾。我听到一声尖叫,就像身体在咔嚓破碎……

然后一切陷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