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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卑感?”树里用小酒杯迎住爸爸递过来的小酒壶,重复了一句。

“你都了解得那么详细了,大概也知道我们是自己选捐精人的吧。我们,不,是我自己后来为这件事备受折磨,至今还有些无法忘怀。公司里有个比我们稍晚些时候有了孩子的年轻人,在孩子出生前曾一起喝过酒,当时有人开玩笑地说了句要是孩子生下来后堕落变坏,或者是个特别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该怎么办,那时大家已经听说他妻子怀的是个男孩。那年轻人马上回应说,什么样的孩子都行!只要能平安无事地生下来,哪怕脑袋笨点、智商低点也行,真的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我当时觉得那才是要成为父亲的普通男人的想法。”

树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一碗油炸豆腐炖菜,生怕漏听爸爸的一句话,连旁边一个男人的打嗝声都觉得刺耳碍事。

“那一刻我醒悟到自己错了。我所希求的东西比平安出生多多了,在选择捐精人的时候。选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比我头脑灵活的某人,比我运动神经发达的某人,比我在艺术方面优秀的某人,比我乐感强的某人,比我在性格、长相、运气方面都要好很多的某人。”

爸爸给自己倒了些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头顶上沿墙贴着的一排写着菜式的小牌子,大声地报上菜名点菜:“炖牛肠、醪糟黄瓜、牛肝刺身。”瞟了树里一眼后,又加了一个油炸肉饼。

“你得过一个奖,还记得吗?”

“是吗?”树里反问。

“是,绘画方面的。”爸爸点头道。树里不记得了,只好默默地听着。

“大概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吧,也可能是小学。是整个东京都规模的比赛,你的画得了银奖,好像是年龄最小的获奖人,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之余,我下意识地想到那大概是捐精人遗传的基因时,心里一冷。”

“来啦!您的醪糟黄瓜、牛肝刺身,还有炖牛肠!”穿着围裙的老板娘把盘子依次摆上吧台后,又匆匆转过身去了。爸爸用手抓起一片醪糟黄瓜吃了起来。

“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嫉妒起来的,对那个比我强的某个人。虽说是自己要这么做的,可还是自责不已。这个,好吃哦。”爸爸指了指牛肝刺身的盘子,树里拿起一片,蘸了点盐味酱汁吃起来。

“还有那个夏日聚会,也很痛苦。”爸爸看着手中的小酒杯,笑着说,“听你妈妈说有这么个聚会,她想参加,我就同意了。那样的地方应该很让人放心的,孩子们很快就打成一片,大家心情都不错,还是免费的。可是……去那儿的父亲全都是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这个事实每一年都会深切地感受一次。不仅如此,那是谁来着……”爸爸又要了一壶日本酒,给自己续上后,又给树里倒了点,“是谁不记得了,好像是个单身妈妈,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从未谋面的捐精人,完全是一种幻想。单是幻想中的形象还不够,还把幻象和现实中某人的爸爸重合上了,应该就是山庄男主人。酒喝多了会坏事啊。她缠上了男主人,总是毫不客气地说我们这些其他父亲的坏话。”

树里回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推测,就是那个聚会里有人乱搞男女关系的推测。因为曾经这么推想过,所以对爸爸的话并没有那么吃惊,也没觉得受伤。但是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那个乐园般开心的夏日聚会,或许爸爸就不会弃家而去。

“您和妈妈提出过不去参加聚会吗?”树里在爸爸吃着炖牛肠时问道。这时一盘油炸肉饼摆在了爸爸面前,爸爸把肉饼挪到树里面前笑说很好吃哦,然后回答了树里刚才的问题。

“说过,我说我不想去,也讲了理由。可你妈妈说她想去,说也是为了孩子着想。所以后来我就没再去了。”

是这样的,爸爸后来确实不再去聚会了。

“我们当时是无话不谈的夫妇,那么做有利也有弊。因为有些话即使说了也无法互相理解,我那时候才知道。还有,我们在你出生前,知道有那家诊所时,真是进行了一番长谈,讨论如果还是怀不上孩子怎么办,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再和别人进行过那么漫长的交谈。可是唯有一件事我们没谈到,那就是有了孩子后怎么办,只有这一条没商量到。”

爸爸自嘲地笑了,而后突然正色道:“家庭也好,父亲的角色也好,都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无法自然形成,而是要决定去‘当’才行。我就是没决定好当父亲,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我错以为自己已经成了‘父亲’。”

是啊,树里听妈妈说过自己的名字是爸爸取的。树里喝了一口日本酒,开始吃油炸肉饼,真的很好吃。

“我在做和画画有关的工作。”树里说着,心想自己虽说没有太大的名气,说不定爸爸已经知道了呢,自己给取了名的女儿,用这个名字从事工作。一个念头在树里头脑中掠过,不,也许爸爸还知道自己上了哪个中学、从哪个大学毕业、什么时候结的婚、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自由职业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