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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人看着坐在咖啡馆桌边的这个男人暗想,自己也是属于经济上比较宽裕的阶层,可眼下这个男人还不仅是这个层次。倒不是看到他穿的西服和皮鞋,以及一眼瞥见的那块法兰克·穆勒手表的缘故,而是从他身上散发的一种看不见的风度和气场上感觉出来的。贤人能够明显察觉对方一直以来享受的,现在也仍在持续的物质上的优越感。他不知道坐在身边的树里是否留意到了这一点,只觉得树里举止有些僵硬不自然,贤人想可能是紧张导致的。

“谢谢你们联系我!”

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弹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不出那是发自真心的,还是一种社交辞令式的微笑。

“能见上面真的很开心。我们通过信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还让茱丽你用一些男孩名字署名呢。通信突然中断后,我还难受了一段时间。小贤你也好吧,想不到还能见上面。”弹很自然地叫着两人小时候的昵称,然后跟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

“等等,是信上写着‘寄送地址不明’给退回来的,难道你没搬家?”树里吃惊地探身问。

“咦?!”弹先是瞪着树里看了一会儿,而后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或许是我爸妈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读了你的信吧。”弹像是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又接着说,“先不管它了。你们去过山庄了?事先告诉我就好了。哎,不对,因为你们先去了,所以我们才能见上啊。”

“听说你父母把它卖了?”

“是,我上了高中后就不想再跟着家里人去度什么假了,一连好几年都没去过一次,所以就卖了。”

“可我们听说你又买回来了。”

“贷款买的,还在拼命还贷哦。但也才去过一两次。”弹笑说。

“你买下来真是太好了!所以我们今天才能重聚哦。”

“弹,你是知道的吧?聚会为什么不办了,还有关于那些……”贤人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弹直直地看着贤人又笑开了,眼神真挚。贤人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没有原先想的那么不可捉摸,他笑是因为真的开心,真的欣喜于朋友间的重逢。这个男人睡起觉来一定如死猪般酣甜,就像咲那样。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工作后才听说的,他们当时并不打算说,是我自己先调查了一番,然后逼着父母说出真相的。”弹对着树里做了个逼问的表情后,又笑开了。都说到这件事了,贤人很奇怪弹怎么还能这么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

“你们还有时间吗?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聊,喝茶聊天虽说挺风雅,可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干完了,说实在的,想去喝两杯。”

三个人都不太熟悉新宿一带的酒馆,出了咖啡馆后随便找了家就进去了,发现这是家年轻人聚集的酒馆。馆内光线幽暗,都是一个个用简单隔断隔成的小单间。哟,真便宜啊,打开菜单的弹发出一声感叹。贤人则在一边看着弹和树里轮流点了许多菜。

从咖啡馆出来寻找酒馆的路上,弹讲述自己的大概情况。弹的祖父最早经营的是制造录音器械的公司,弹的父亲进行了汽车专用音响设备的开发和制造,一下子扩大了公司的经营规模。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电机制造厂做了五年的“小学徒”后回到父亲公司,目前作为“见习总经理”在公司里“打杂”。说话间,贤人明显感觉到树里的紧张感在迅速消散,她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贤人不由得想知道弹这种真诚、率真、表里如一的性情,以及因此打动人心的本事,是在成长过程中获得的,还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至少贤人自己的过去就不能说是无忧无虑的,虽然不能全归因于母亲挑明的那些事,但也不无关联。从前曾给贤人寄送过信件的那个陌生男人,也是通过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生下来的,但不是在那家诊所,而是大学附属医院。长大后才听闻自己出生的秘密,那个男人甚至烦恼到要自杀,然后开始大海捞针般寻找与自己相同境遇的人,目的是互相交流以及合力寻找捐精人“父亲”。虽然没见过这个人,贤人还是忍不住将他和弹,或者说把自己和弹做了对比。

啤酒端过来后,三人先干了杯。或许是第一次进这种便宜小酒馆,弹满怀新奇地环顾了小单间后,入神地看起大得出奇的菜单来。生鱼片大拼盘、私家现制豆腐、西红柿水菜沙拉,一道道菜依次上桌了。

“刚开始听说的时候,你也吓了一跳吧。现在呢,已经释然了?”树里冷不丁直奔主题地发问了。

“可不是,最开始我是吓了一跳。可怎么说呢,当时有点发蒙。虽说没有去怪他们撒谎,可听说什么不认识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时半会儿真接受不了。‘那我到底算什么呢?’像这种问题,我也曾百般思索,想琢磨出个究竟来,后来想烦了,想够了。心想反正自己已经在这儿了,明天肯定会到来,明天来了肚子就会饿。再加上知道这事之前,我就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是直觉吧,曾想过自己是不是抱养来的,那么怀疑的时候也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