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六(第2/2页)

臭浜边上人家,秋日斜阳毒燎。

寂枯坐把扇摇,团扇折暑难消。

九月织补旧帐,几多洞孔塞牢。

蚊蚋钻出纸篓,依旧狂舞喧嚣。

墙上残蚊雨滴,数数知有多少。

蚊帐将换美酒,只缘晚秋已到。

这是一天晚上,我在阿雪家的饭厅里看到一顶蚊帐时忽然想起的一些旧句。大概是明治四十三、四年的时候吧,当时我的亡友哑哑君(11)同他父母反对的恋人隐居在深川长庆寺的大杂院里,我常去造访,这些俳句就是那时作的。

当天夜里,阿雪突然觉得牙疼。她说刚刚离开窗边去睡觉,这会儿又从蚊帐里爬出来,因为没处可坐,这才和我并排坐在门框上。

“今天比往日晚了,别让人等得太久吧!”

阿雪的话和她的态度都表现出她已推定我的职业是为社会所不允的,于是,她抛弃了狎昵之态,简直有点放肆之嫌了。

“真对不起。是牙痛吗?”

“突然疼起来的,疼得眼冒金星。肿起来了吧?”她侧过脸来让我看,“你留下给我看看门吧,我这就去请牙科医生看看。”

“就在附近吗?”

“就在检查站前面。”

“那么说就在公营市场那边啰?”

“你这家伙转来转去的,挺熟悉嘛。寻花问柳的行家!”

“别打!打坏了,我以后怎么升官发财呀!”

“那就拜托你啦,要是等候时间太久我就回来。”

“你的意思是……是要让我在你蚊帐外干耗着喽,真没办法。”

随着阿雪的说话越来越鄙俗,我也变得粗俗起来,采用与其相适应的言词,这倒并不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无论何处何人,我决定在与现代人的接触时,就像到外国去说外文时一样,与对方操同样的语言。如果对方说“俺的家乡”,我马上就用“俺”来替代“我”。说到这儿稍稍岔开一点去,我觉得与现代人交际的时候学习口语容易,而书信往来却颇为困难。尤其是给女人回信时要把“我”、“但是”都口语化。此外,凡事总要加上“性”,什么“必然性”啦、“重大性”啦,这些和模仿随口的玩笑话不同,真要把它形诸笔墨时,会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之情。从前恋爱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后悔。有一天,我正好在晾晒东西哩,看到一封柳桥妓女——向岛小梅家乡的女人所写的旧信。因为当时写信非得用书信体,所以那时候的女人只要研墨动笔,即便不识字,也会自然地想起那书信体文字的腔调吧。我顾不得他人的嗤笑,把她的信抄录在此。

冒昧折简,不胜惶恐。自前一别,疏于问候,冀恕不敬之罪也。蜗居促狭,近迁新寓,在蜗居之右也,特此奉告。妾委实难以启齿,然跂望拜见一面有事相告,亟望拨冗光临,妾扫榻恭候也。心盼之甚切而无以遣怀,寄语寥寥,情愫殷殷。

竹屋渡口有一名之曰都汤之澡堂,便中烦请到蔬菜店一问。倘若天气尚可而又有闲暇,哑哑先生亦当应邀同行前往沟渠处。上午即来,何如?顺询。此信不必回复。一哂。

信中的“迁居”一词的发音误写,“上午”一词的发音也拼错,其实这都是东京下町地区(12)的方言。如今,竹屋渡口和枕桥渡口一起被废除了,连遗址都没留下。为了缅怀青春的遗迹,我该到何处去寻觅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