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一

我几乎没有看过“活动照片”。

我隐隐约约地记得,明治三十年时,曾在神田锦町的锦辉馆会场看过一部关于旧金山市区风景的片子。“活动照片”这个词大概就是那时出现的吧。在四十余年之后的今天,“活动照片”这个词已被废弃,并由其他的词取而代之了。不过,大凡初次听到的词都用惯了,说起来也顺口,所以我在这里依然使用这个现在已经作废了的旧词。

大地震之后,曾有位青年作家光顾寒舍,言谈之中,说及我这样会落伍于时代,还硬把我拉到赤坂溜池的电影院去。据说那儿正在上映一部当时颇受欢迎的片子,可是,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根据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改编的。我觉得,看这片子还不如去欣赏照片或者读原作更有趣。

然而,“活动照片”在今天,不分老幼,人人趋之若鹜,竟成了日常生活中的话题。我总想,不管怎样,至少自己得知道人们现在谈论的是什么。因此每逢走过电影院门口便十分留意广告栏上的图画和片名,尽管是匆匆扫一眼,并没有去看片子,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改编的故事梗概,推测出人们对哪些镜头感兴趣。

“活动照片”的海报一次可以看到最多的地方是浅草公园的海报栏。在这儿,所有种类的片子都一目了然,还能对其优劣进行一番比较。我只要到下谷浅草方向去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海报栏而走进公园,拿着手杖来到湖边。

这一天傍晚,阴冷的风越刮越觉得凉飕飕的,我一一看完了各家影院的海报,从公园的尽头来到了千束町。右边是言问桥,左边是入谷町,我边走边想,该往哪边拐好呢。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旧西服的男子突然从一旁钻出来说:

“老爷,让我为您当向导吧。”

“不,谢谢。”我说着,加快了脚步。

“这是绝好的机会呀,猎奇性的,老爷。”那人跟了上来。

“不要,我到吉原去。”

那人到底是男鸨呢,还是拉客的,我不清楚,总之,为了赶走这个可疑的劝诱者,我便信口说自己要去吉原。然而,本来没有固定去向的漫步,反而因此确定了方向。走着走着,我想起了河堤下小街上的一家旧书店。

这家旧书店在幽暗的小街上,这条小街从山谷堀与地下暗渠相接处一直延伸到大门前的日本堤桥的桥下,它的一侧是山谷堀的流水,另一侧是铺面。对岸石墙上盖的住家房子,只能看到一个背面,河的这一边,一些经营水缸陶罐、砖瓦、黏土、土材批发的店家铺面似乎稍稍宽阔一些。随着河面越来越窄,河边上出现了许多穷人家的破房子。夜间,只有河上的正法寺桥、山谷桥、地方桥、洗发桥上昏暗的桥灯照着路面,河流尽头,渡桥全都消失,过往的行人也随之绝迹。这一带晚间较晚熄灯的店家不外是那家旧书店和卖香烟的山货铺吧。

我不知道那家旧书店叫什么,但是店里堆放的东西大致是了解的。我想,要是有创刊初期的《文艺俱乐部》杂志和旧的《大和新闻》的说书附录,那就是意外的收获了。不过,我特地绕道去找这家书店倒并不是为了旧书,而是为了去体察一下旧书店老板的人品和领略小街的风情。

书店老板是位头发剃得精光的小个子老人,年龄自然已过花甲。从他的长相、举止、谈吐到穿着,完整地保留着地地道道的东京工商业者居住区的那种韵味,在我看来,这甚至比那些珍奇的古书还值得珍视和眷恋。在大地震之前到戏院或书场的后台去,可以遇见一两个这种保持着江户工商业者居住区风格的老人,譬如说音羽屋的男仆留爷和高岛屋雇的老人市藏等,可是,他们现在都长眠于九泉之下了。

每次我拉开店堂的玻璃门时,旧书店的老板总是正襟危坐在屋里的隔间门边,弓形的脊背微微向外倾,一副眼镜垂架在鼻尖上,似乎在阅读着什么书籍。我到这里来往往是晚间七八点钟,每次所见到的老人坐的位置和模样几乎是固定的。他听到开门声后,依旧弓着背,只是把头转向这边说:“啊,请进!”他摘下眼镜,半蹲着拍拍棉坐垫上的尘灰,好像在地上爬似的一边放好坐垫,一边客气地问候,所说的话语和说话时的模样都是老样子。

“这一阵子还是没什么能让您过目的好书。对了对了,有几本《芳谭杂志》,不过不全。”

“是为永春江的杂志吗?”

“是啊,创刊号还有,您值得翻翻。哟,我放到哪儿去啦?”说着,他从墙根处堆放着的旧书中拿出五六本合订本,用双手啪啪地掸去灰尘递了过来。我接过书一看,说:

“有明治二十年的嘛。现在再读那时候的杂志,真会觉得活得太长啦。《鲁文珍报》如果完整,我倒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