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4页)

他死了。

这是少尉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男爵的结局。

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的结局如此普通,以至于不宜写进奥地利皇家国民中小学的教科书。特罗塔少尉死的时候,他的手不是握着武器,而是提着两只水桶。

楚克劳尔少校给地方官写了封信。老特罗塔将这封信看了好几遍,然后垂下了双手。信从他手里滑下去,轻轻地飘落到红地毯上。冯·特罗塔老爷没有取下夹鼻眼镜。他的头在颤抖,夹鼻眼镜的椭圆形镜片在不停地晃动,犹如一只透明的蝴蝶在老人的鼻梁上飞舞。两颗清澈透明的大泪珠同时从冯·特罗塔老爷的双眼里流出来,模糊了镜片,接着又流到他的胡须里。冯·特罗塔老爷整个身躯保持镇定,唯有他的头在摇晃,前后左右不停地晃动,夹鼻眼镜上的两块镜片也在不断地跳动。

地方官就这样在他的写字台前坐了不止一个小时。

过后,他站起身,以平常的步态走进他的住所。他从柜子里取出那套黑色西服、黑领带和黑绉纱服丧带。在父亲的葬礼上他曾将这些服丧带扎在帽子和手臂上。他换了衣服。换装的时候他没有照镜子。他的头一直在摇晃。虽然他试图控制住这不安的脑袋,但越控制,头就摇晃得越厉害。最后,地方长官干脆放弃克制,任它去摇晃。

他身穿黑色西服,臂戴黑纱,向希尔施维茨小姐的房间走去,站在门旁边说:

“我的儿子死了,尊敬的小姐!”

他迅速关上门,走进行政公署,然后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仅仅把摇晃着的头伸到门里去,到处宣告:

“我的儿子死了,某某先生!”

“我的儿子死了,某某先生!”

然后,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出了门。所有的人都向他问好,并惊异地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脑袋。地方官时不时地在某个人面前停下来,说:“我的儿子死了!”

对方大为吃惊,还没来得及对他说句哀悼的话,他就继续往前走,去找斯科罗内克大夫。斯科罗内克大夫穿着制服,他是个上校衔军医,上午在驻地医院,下午在咖啡馆。地方官进来时,他站起身,看到老人摇摇晃晃的脑袋和臂上的黑纱,全都明白了。他握住地方官的手,盯着他不停晃动的头和那副摇摇欲坠的夹鼻眼镜。

“我的儿子死了!”特罗塔老爷说道。

斯科罗内克久久地握住朋友的手,足足握了几分钟。两个人站着一动不动,手握着手。地方官坐了下来,斯科罗内克把棋盘搬到另一张桌子上。侍应生走过来时,地方官对他说:

“我的儿子死了!”

侍应生深深地鞠躬,递上一杯白兰地。

“再来一杯!”地方官说道。

他终于摘下夹鼻眼镜。他想起那封带来儿子噩耗的信还落在办公室的地毯上,便赶紧站起身,回地方官公署去。斯科罗内克大夫跟在他身后。冯·特罗塔老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不过,当斯科罗内克大夫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站到办公室内时,他也没感到惊讶。

“信就在这里!”地方官说。

从那一夜开始,冯·特罗塔老爷经常失眠。他的头在枕头上不停地抖啊摇啊。有时,地方官梦见了儿子。特罗塔少尉就站在父亲面前,捧着装满水的军官帽,说:“喝吧,爸爸,你渴了!”

这个情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渐渐地,地方官每天夜里都要呼唤儿子。有时候,他一晚上能梦见卡尔·约瑟夫好几次。于是,冯·特罗塔老爷每天都在盼望着天黑,盼望着上床,白天使他厌烦。当春天到来,白昼延长,他便在早晨设法把房间弄得暗一些,人为地延长夜晚的时间。他的头不停地颤抖,他本人和其他所有人对他这不停摇头的习惯也习以为常了。

冯·特罗塔老爷似乎并不怎么为战争烦心。他把报纸拿在手上,只不过是为了用它来遮掩他那不停地颤抖的脑袋。他和斯科罗内克之间从来不谈什么胜利与失败的话题。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下棋,一言不发。不过,偶尔,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说:“您还记得吗?两年前的那盘棋?那时,您也和今天一样心不在焉。”听上去,他们好像是在谈论几十年前的事情。

自从得到那个噩耗,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季节在按着它古老的亘古不变的规律在进行更替,但战争让人们变得迟钝,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变化,其中尤以地方官的感觉最为迟钝麻木。他的头还是不停地摇晃,就像一颗长在细茎上的硕大果实。

特罗塔少尉的尸体早就腐烂了或者被当初那个该死的铁道路基上空盘旋的乌鸦啄食了。但是,冯·特罗塔觉得自己仿佛是昨天才得到了这个噩耗似的。楚克劳尔少校的来信还揣在地方官的胸前口袋里。现在,楚克劳尔少校说不定也已经死了。地方官每天都要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读一遍。他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那封信,犹如精心保护一座坟山一样,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