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5页)

特罗塔经过阿姆斯科的小酒馆时,看到那个红头发的犹太人坐在店门口,胡须闪亮闪亮的。阿姆斯科站起来,顶着他的黑色丝绒帽,指着空中说:

“乌鸦来了!它们成天叫个不停!聪明的乌鸦!我们最好当心点儿!”

“也许,是的,也许您说的是对的!”特罗塔说着,继续往前走。他沿着那条他熟悉的两旁长着柳树的小径向科伊尼基别墅走去。不多会儿,他站在窗户下,吹了个口哨,没有人出来。

科伊尼基肯定是进城去了。特罗塔又往城里走去。因为担心会碰到熟人,他走的是沼泽地里的那条路。只有农民们才会走这条路进城。有几个人向他迎面走来,路很窄,他们几乎无法给对方让路,必须一个人站着不动,让另一个人先过去。所有向特罗塔迎面走过来的人比平时走得快,打招呼也比平时匆忙,步子也迈得比平常大,他们走路时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特罗塔来到城乡交界处的海关关卡时,走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群人有二十多个,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了这条小径。他很肯定这些人是工人,是鬃毛厂的工人,他们正回村子去。说不定他们中间有人曾经挨过他的子弹。他停下脚步让他们先过去。他们匆匆忙忙地、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一言不发。他们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根棍子,棍子上挑着一个小包裹。夜幕似乎降临得更快,黑暗伴随人群匆忙的脚步迅速来临。天上出现了薄薄的云彩,夕阳西下,沼泽地上开始升起银灰色的雾,宛如地上的兄弟姐妹朝着云姐姐的方向飞升。突然,小城里所有的钟都敲响了。走路的人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而后继续赶路。特罗塔拦住最后的一个人,询问为什么要敲钟。

“因为战争!”那个人回答说,连头也没抬起来。

“因为战争!”特罗塔重复道。

显然是发生战争了。那神情好像他从今天早晨,从昨天晚上,从前天,从几个星期之前,从他离开军队,从龙骑兵部队那次不幸的庆典起就知道要发生战争似的。这是他从七岁起就为之做准备的战争。这是他的战争,孙子的战争。那些日子和索尔费里诺英雄又回来了。钟在不知疲倦地敲着,现在到了海关关卡处。一个装着木制假腿的值班人员站在小屋前,许多人围着他。门上挂着一个发亮的黄底黑字布告。开头几个黄底黑字老远就能看得见。它们像沉重的横梁似的架在聚集的人群上方:“致我的臣民!”

海关值班室的小屋子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有穿着味道刺鼻的羊皮短上衣的农民,有穿着宽松的墨绿色长袍的犹太人,有来自德国殖民地施瓦本地区身穿粗绒布衣的农夫,波兰的市民,商人,手工业者和政府官员。四堵光秃秃的墙上全都贴上了大布告,每一份布告用的都是不同的语言,但内容却相同,并且都以皇帝的话开头:“致我的臣民!”

识字的人在高声朗读布告。他们的朗读声与嗡嗡的钟声混杂一起。有的人从一堵墙前走向另一堵墙前,宣读各种语言的布告。钟声此起彼伏,从未间断。人们从小城里涌出来,涌到通向火车站的宽阔马路上。特罗塔迎着他们,向城里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因为是星期五的晚上,犹太人的小房子里点着蜡烛,烛光照亮了人行道。每一个小屋如同一座小坟墓,是死神自己点亮了蜡烛。犹太人正在屋子里祈祷,今晚他们的诵经声比其他圣节日的唱经声更响亮。他们在为一个非同一般的血腥的安息日祈祷。他们成群结队地匆忙冲出家门,聚集到十字路口,为明天就要开赴战场的犹太士兵恸哭。他们相互握手,亲吻面颊。若是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他们的红胡须就会交结在一起,这是一种特殊的告别仪式,最后他们不得不用手把胡须分开。钟声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回响。钟声和犹太人的呼喊声夹杂着从营房里传来的刺耳的军号声。吹的是归营号,最后一次归营号。夜色已经降临,漆黑一团,浑浊的天穹压得很低,笼罩着这座小城。

特罗塔四处张望着,想找一辆马车,一辆都没有。他迈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向科伊尼基的别墅走去。大门敞开着,所有的窗户都有光,像举行盛大宴会似的。科伊尼基在前厅里朝他迎面走来,他一身戎装,头戴钢盔,腰系子弹袋。他叫人给他套马车。他要到十二英里外的军营去,他想当天夜里就去。

“你稍等一会儿!”他说道。他第一次对特罗塔称“你”,也许是因为疏忽,也许是因为他也穿上了军装。“我会把你送回去,然后进城!”

他们驱车来到斯特帕里乌克小屋前。走进屋后,科伊尼基坐下来,他看着特罗塔脱去便装,穿上军装,一件一件地穿。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不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布洛德尼茨的旅馆里曾这样看过特罗塔脱去他的军装。现在,特罗塔又穿回了他的军装,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他从箱子里拿出那把剑,系好黑黄两色绶带,那些色彩艳丽的大绒球温柔地抚慰着闪闪发光的宝剑。而后,特罗塔关上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