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男爵先生,”他开口说,“谢谢您出于一片好心谈到‘我们’的职业!也请您不要见怪,我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您,我们这号人真的只能另当别论。”

卡尔·约瑟夫一时无言以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卫队长对他,也许对宪兵队乃至整个军队的现状怀有一种憎恨的情绪。一个军官该如何应对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呢?这一点军校的教官从没教过他。

尽管如此,卡尔·约瑟夫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笑的时候像有一把铁夹子把双唇夹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为卫队长转瞬即逝的愉快表情而感到惋惜。草莓汁刚刚在舌头上还是甜丝丝的,可它的余味却是苦涩的。多么想喝一口白兰地啊!浅红色的客厅今天比往常显得矮小,也许是被雨挤压的。

桌子上放着那本熟悉的照相簿,相簿上的黄铜支架坚硬而光亮。里面所有的照片他都看过。卫队长斯拉曼说:“我给你打开看看吧!”说着打开相簿,把它举到少尉面前。

照片上的卫队长穿着便服,作为新郎站在新娘的旁边。“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下士!”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气,似乎是想说其实他早就应该被提拔到更高的军阶职位上。斯拉曼太太坐在他身旁,穿着一件夏款浅色紧身细腰连衣裙,犹如一件薄薄的铠甲,一顶宽檐的大白帽斜戴在头上。

这是什么?卡尔·约瑟夫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吗?为什么他觉得这张照片这么新?这么旧?这么陌生?或者说这么荒诞可笑?是的,他笑了,仿佛他端详的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滑稽照片,仿佛斯拉曼太太从来没有和自己相爱过、亲热过,仿佛她不是几个月前死去的,而是好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长得真美!谁见了都会这样说的!”卡尔·约瑟夫说。他这样说是出于一种诚恳的赞扬而不是先前那种尴尬的恭维。不管怎样,前来吊唁,总得在鳏夫面前说几句赞扬死者的话。

他立刻觉得自己已经从死者那里获得了解脱,仿佛一切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过去的一切都是一种幻觉!喝完了一杯草莓汁,他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斯拉曼先生!”没等对方回话,他就已经转过身子。卫队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看见他走进了过道,披上大衣,慢悠悠地戴上左手套。他居然还从容不迫地说了些诸如“好吧,再见,斯拉曼先生!”之类的话。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点生疏的傲慢语气,他对此感到极为满意。

斯拉曼站在那里,眼睛低垂着,一双手茫然无措,就好像手里握着的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下子就丢掉了,永远地丢掉了。

他们相互握手告别。

斯拉曼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尉先生!”他终究还是这么说了。不,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意。而卡尔·约瑟夫早就忘记了斯拉曼的面容,他只看到衣领上金黄色的镶边和宪兵上衣黑袖口上那三颗金星。

“再见了,卫队长!”

雨,还在下,细细地下,密密地下,不知疲倦地下,不时刮来一阵热风。看上去似乎到了夜晚,而事实上还没到傍晚时分。灰蒙蒙的雨使天色变得阴暗。卡尔·约瑟夫自从穿上军装以来,是的,自从他学会思考以来,第一次感到需要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他甚至还把两只手举起来停留了片刻,当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军服时,又把手放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忘了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步子缓慢,脚踩在前面院子里潮湿的沙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喜欢这样缓慢地步行,没必要那么匆忙。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现在几点了?怀表放在裤子的一个小口袋里。放得太深,没有必要解开大衣。不久之后,钟楼上的钟终究是要敲响的。

他打开院子的栅门,走到大路上。

“男爵先生!”卫队长突然从身后喊道。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一直默默跟在他后面。是的,卡尔·约瑟夫吃了一惊。他停住了脚步,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转过身去。也许一支手枪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脑勺,正对着大衣后面的折缝之间。多么可怕而幼稚的念头啊!又要重新再来一遍吗?

“嗯?”他说着,仍然是那种傲慢而漫不经心的语气,没完没了的告别让他感到心烦。他转过身。

卫队长站在雨中,没有穿大衣,也没戴帽子,发际两边板刷似的头发湿淋淋的,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光滑的前额淌下去。他拿着一个用细银带捆了个十字形的蓝色小包裹。

“这个给您,男爵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垂下眼睑,“请原谅,是地方官大人吩咐的。当时我立即给大人送了过去,他草草看了一遍后叫我把它亲手交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