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许多城市里(第6/10页)

“我还要写些什么呢?一切,我都说了。一切,我都已预知了。我揭露了骗局,我闻到了腐臭的气味。我的孩子,但愿你想象得到,当事实证明我的预言千真万确时,那是多么难以接受啊!人们已把我的书忘记了,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有人把我的全部剧作烧掉了,我的预言仿佛是一阵清风飘得无影无踪了。而如今发生的一切,无以名状的痛苦和灾难,只是我全部作品所预言的微不足道的尾声,我的作品早已描写了这一切。未来将要发生的最坏结局,最终的灾难我也都预测到了。我因预感到这些而悲恸欲绝。如今我还能写些什么呢?我承受着人世的痛苦,我心灵中的现实和未来都在崩溃。”

“我我我……”他说完三个“我”字就再也不吭声了。他精神恍惚,掉入“我”的陷阱中。他那因饱经风霜而变得更加刚毅的脸,向前垂了下来,但现在这张脸变得精巧了,也更加敏感、更加坚强了。马德尔突然睡着了。

尼科勒塔回到屋里,在黑暗阴凉的前厅站住了,她慢慢举起双手捂着脸。她在呜咽,但没有眼泪,因为她的泪水已干枯。她捂着嘴轻轻地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离开这儿,我受不了了。”

曾被亨德里克称作朋友的人们,现在散居在各国的许多城镇里。其中有些人日子过得还很不错。例如“教授”就生活得很好,他的世界声誉是享受不尽的。他可以住在用巴洛克式家具和哥白林双面挂毯布置起来的宫殿里,或是住在一流国际饭店的豪华套房里,度过他的后半生。在演戏方面,柏林不让他来参与,难道这是因为他是犹太人的原因吗?好吧,反正这对柏林人来说更为不利。“教授”的舌头依然神气十足地在嘴里来回动。有一阵子他大发雷霆,嘴里叽里咕噜地发牢骚。后来,他冷静思考,也就不去理睬这些。他想,自己本来就忙得不亦乐乎,让柏林人去演他的戏吧!让“这个亨德里克”去尽情地为他的“元首”演出喜剧吧。演出旺季,“教授”要去巴黎导演一出轻歌剧,去罗马和威尼斯导演两出莎士比亚的喜剧,去伦敦导演一出宗教歌舞剧。此外,他还要率领剧团去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演出《阴谋与爱情》和《蝙蝠》。与此同时,他还要与好莱坞签订一项大规模拍片合同。春天一到,他得赶快到那里去。

“教授”设在维也纳的两家剧院,由伯恩哈德小姐和卡茨先生代为经营管理,对这两家剧院的健康有序发展“教授”可以完全放心。卡茨先生有时会伤感地回顾有趣的往事:他曾自称为西班牙医生,撰写了深不可测的剧本《罪孽》,这出戏曾把柏林观众给蒙蔽住了。“这可是开了个高级的玩笑啊!”卡茨一边说,一边模仿他的主人和师傅,舌头也神气十足地在嘴里来回动。现在,他再也不提复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了。卡茨先生最终被迫上演低级的戏。

伯恩哈德小姐也开始有点儿伤感。她想到了选帝侯大街,特别是想到了亨德里克。“他那双凶狠的眼睛多媚人!”她梦幻似的回忆往事,“我的亨德里克,我可舍不得把他白白送给纳粹分子,他们真的不配占有这样出色的名流。”不过,现在在维也纳有一个花花公子取代了亨德里克。他可以称呼伯恩哈德为“罗泽”,也可以在她的下巴上摸一摸。他是个年轻的风骚演员,虽没有亨德里克那种疯狂劲,却也显得温文尔雅、朴素大方。

多拉·马丁在伦敦和纽约焕发了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二个艺术青春。她的新成就是她过去在柏林所望尘莫及的。她以小学生的好胜心奋发学习英语,如同冒险家那样准备去征服一个异国。过去,她曾以独特的夸张手法,使柏林的观众如痴似醉,惊叹不已。现在,她用新的语言,新的表演手法去夺取异国的观众。在演出中她时而温柔亲切地说话,时而发出呻吟般的悲叹声,有时止不住地咯咯笑,还有的时候因高兴而欢呼,她还能婉转地歌唱。她仿佛仍然是个腼腆而又笨拙的年轻男孩,或是轻松愉快、异想天开的小姑娘。表面上看,她演得似乎无忧无虑、任性倔强,实际上,她以她的才智对表演中的每一个动作都做了精细入微的处理,使着了迷的观众又悲伤又欢笑。她聪明机灵,善解人意,她了解英国和美国人民的喜好。她知道,她表演的角色要比在德国表演时稍稍伤感一些,要更具有女性的特点,更加温柔一些,才能适合观众的口味。她很少粗声粗气地说话。她往往睁大眼睛以天真无邪、无可奈何的目光来感动人们。

她自己也承认:“我把本人的形象稍稍作了些改进。”这时她会耸耸肩,缩缩头,做些妩媚的动作,“我改进得不多,而改的都是必要的,以便让英美观众开心微笑。”多拉·马丁来往于伦敦与纽约之间。在这两个大城市里上演同一出戏,达数百场之多。她晚上演戏,白天拍电影。她的身体居然能支持得住,着实令人吃惊。她瘦削、纤小的身体从不知疲倦,似乎蕴藏着魔力。英美的报纸称赞她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舞台艺术家。每次演出以后,她会到萨沃依饭店小憩片刻。一进门,乐队便为她奏起了迎宾曲,人们起立欢迎她。美国和英国的这两座大都市,对这位被柏林当局赶出国境的犹太女演员表示了敬意。英国女王接见了她,威尔士亲王把一束玫瑰花送到她的化装室,美国的年轻诗人专为她写剧本。时而有从维也纳或布达佩斯来的记者采访她,问她是否还想回到德国演戏,多拉·马丁回答说:“不想,我已经不是德国演员了。”不过,她常想:不知柏林对我的新成就有何评价?他们知道我的成就吗?当然应该知道。希望我现在的成就能让他们感到后悔、嫉妒和愤怒。在那里不会有人对我的成就感到高兴的。有十万观众表示,他们热爱我,我就至少可以气气他们,这样就使他们不要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