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诺尔克(第6/9页)

当他凝视着巴尔巴拉时,这不正是对朱丽叶的第一次背叛吗?他不是曾讲过“黑色情人”是他的“生命中心”,又是使他“养精蓄锐的伟大力量”吗?还对朱丽叶坦白过自己曾设想尼科勒塔的腿穿上绿皮靴会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从未真正地背叛朱丽叶而投入到尼科勒塔的怀抱。他心里非常清楚,尼科勒塔充其量只能补“黑色维纳斯”的空,绝不是她的对手。那竞争对手正坐在这里。

当他同马德尔和尼科勒塔交谈时,巴尔巴拉已用敏锐的目光仔细观察过他。而现在他凝视着她,不是斜着眼睛诱惑地瞟视,而是动了真情的凝视,那是可以迫使人就范的真情。她垂下了眼睑,把头微微偏向一边。

巴尔巴拉穿着一件简约的黑色连衣裙,像学生穿的校服一样,领子是白色直立的,这使她的颈项和秀长的胳膊都露在外面。娇嫩俊俏的鹅蛋形脸上,面色有点儿苍白;脖子和胳膊呈淡棕色,有金黄的光泽,像经过漫长的夏季如今已成熟并香气四溢的苹果。亨德里克在苦思冥想: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比巴尔巴拉脸色更为动人的珍奇的色彩?他想起了利奥纳多·达·芬奇的妇女肖像画。当马德尔正热衷于炫耀他对古老的法国菜谱的了解时,亨德里克已经悄悄地沉浸于如此高尚的文化情思中了。利奥纳多·达·芬奇在他的某些作品里描绘了这类丰满、柔和、娇嫩的肤色,他画的一些男童,从浓荫处伸出的弯弯而动人的胳膊,也具有这种肤色。古代艺术大师的画中的男童和圣母都带有这种丽质。

望着巴尔巴拉,亨德里克不禁联想起这些男童和圣母。按大师理想所描绘的男童才有这样修长而漂亮的胳膊,而这个脸蛋儿,那就非圣母莫属了。圣母秀目微启,巴尔巴拉此刻已睁开了乌黑的长睫毛下的美目,露出黛蓝色的双眸。巴尔巴拉用一对这样的眼睛,正在亲切、好奇而认真地探索,有时似乎还带点调皮的表情。实际上,她的脸带着孩子气甚至顽皮的表情。她那相当大的湿润的嘴角上,挂着梦幻般的微笑,微笑中略带幽默感。浓密而灰黄的头发绾成一个髻,盘在后脑勺。倾斜的发髻,给这个女人添加了一些活泼的气质。前面的头发不偏不倚,在中间分开。

欣喜若狂的亨德里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巴尔巴拉终于启齿相问:“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不允许吗?”他轻声慢语地反问。

她用一种稚嫩的挑逗口吻,胆怯地说:“只要您乐意……”

亨德里克发现如同她的肤色一样,巴尔巴拉的声音也委婉动听,令人入迷。她的音色虽已显出少女成熟的气质,但依然如啼声初试一般的柔嫩,清脆悦耳。亨德里克用刚才看她时的那种迷恋的神情来听她讲话。为了让她继续讲下去,他提了几个问题。他想知道,巴尔巴拉准备在汉堡待多久。她边说边抽着烟,抽烟时的笨拙模样,说明她不谙此道。

她说:“我待到尼科勒塔演完戏才走。所以这要看《克诺尔克》的卖座率了。”

“现在我真感到高兴,今晚观众掌声这么热烈,”亨德里克说,“我估计,媒体的评价也会很好。”

接着他又问她的学习情况,因为尼科勒塔曾说起过巴尔巴拉在上大学。巴尔巴拉谈到社会学课和历史学课。

“我不定时地去听课。”她说话时若有所思,还带点儿自嘲味儿。

这时她把双肘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不如亨德里克那么愚钝的旁观者会觉得这个动作笨拙,甚至有点儿庸俗,但亨德里克却认为这是她因拘谨而做出的优美动人的动作。她态度有点儿生硬,说明这位年轻女郎来自外省,绝不是博学教授见过世面的女儿。她的举止同她目光所透露出的聪颖、活泼、坦率,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缺乏自信,稍显局促不安,正说明她是在狭小的天地里娇生惯养长大的,现在终于跳出了那片小天地。特别是尼科勒塔在场,她就习惯充当配角。故而值此亨德里克这位非同凡响的演员明显对她垂青时,她感到愉快欣喜,也乐意继续交谈。

“我什么活儿都干过,”她沉思地说,“我本来是画画的……我常给戏院画布景。”

这给亨德里克提供了一个话题,双方的交谈变得越来越投机。亨德里克津津乐道,兴奋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谈到布景风格的变化、绘制的内容、新风格的树立、旧传统的继承和革新。巴尔巴拉时而敛神倾听、款款对答,时而审视对方、微笑点头,细长的胳膊有时因激动而失态,语调也时而逗趣、时而深沉。她对探讨的问题都能轻声地做出理智和成熟的回应。

亨德里克和巴尔巴拉在低声、热切地交谈。话语中还略带亲切与柔情。与此同时,尼科勒塔和马德尔眉来眼去,温情脉脉,双方都忙于施展调情的本领。尼科勒塔猛兽般美丽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明亮,她准确的发音中夹带着胜利的喜悦。不论嬉笑或说话,涂着鲜艳口红的双唇之间,玲珑、犀利的牙齿闪着光。而马德尔像放礼花似的喷射出智慧的语言火花。他有点儿发紫的嘴唇,给人一种患病的感觉。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时,嘴唇就会不停地抽搐。马德尔喜欢没完没了地重复已经讲过的关于他自己的话题。他坚称自己是当今明察秋毫、最有权威的法官,认为现在是有史以来最糟糕、最腐败、最无希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思想上死气沉沉,缺乏灵魂再生的萌动,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指导原则或划时代的功绩。他认为,这个时代产生不出什么伟大的人物,唯一伟大的人物就是他马德尔本人,可惜他的伟大却没有被人发现。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位欧洲衰退时代的观察家和愤世嫉俗的法官并未能提出如何应对当前没落局势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