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汉艺餐厅(第5/10页)

四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米克拉斯投去。米克拉斯坐在餐厅最远处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旁边坐着提词员、胖老太太埃福伊夫人、身材矮小的道具管理员维利·柏克和舞台看守克努尔。有人传说,克努尔先生西服领的背面别着一枚“卐”字徽章,而且他的寝室里挂满了纳粹头子的像,但是他在门房里却不敢挂。克努尔先生同舞台管理员中的共产党人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和争吵。共产党人不到汉艺餐厅来,他们总是坐在剧院对面的酒吧里,乌尔里希斯有时在那里同他们碰头。亨德里克从来不敢靠近工人们的桌子,怕他们讥笑他的单片眼镜。同时,他又常常诉苦说,自己十分讨厌纳粹分子克努尔先生待在汉艺餐厅里。他谈到克努尔先生时,总爱说:“这个卑鄙的小资产阶级,盼着他的头子和救星,就像一个大姑娘盼着男人来使自己怀孕一样。每当我经过舞台看守室,一想到他衣领下的那枚‘卐’字徽章,浑身就感到一阵冷一阵热。”

“当然,他的童年是悲惨的,”乌尔里希斯谈论米克拉斯时说道,“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是在巴伐利亚州一个偏远地区的一座阴森恐怖的房子里长大的。父亲在战争中阵亡了。米克拉斯要求到剧院工作,他母亲非常焦虑,甚至有些愤怒。她死命反对,大吵大闹,这些都可以想象。他有抱负,勤奋努力,才华出众。他见多识广,比我们多数人都知识渊博。原先他想当一名音乐家,学会了对位法和弹钢琴。他还会演杂技、跳踢踏舞、拉手风琴,几乎什么都会。他常常整天地工作,也许因而使身体受到影响。那咳嗽声,听着都叫人揪心。很自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只好退下来,担任个配角。他把他的失败归罪于我们。他觉得,我们会由于他的政治信念而联合起来反对他。”

乌尔里希斯也用焦虑的目光望着对面的米克拉斯。“月薪仅仅九十五马克。”他突然大声说,用责备的目光盯着经理施密茨,施密茨立即坐立不安。乌尔里希斯继续说:“在这种情况下,米克拉斯很难成为心智健全的人。”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开始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起米克拉斯来了。

每当米克拉斯觉得他受到了剧院领导卑鄙的歧视的时候,他都会与克努尔先生及其同甘共苦的伙伴坐下来,敞开心扉。其政治上的朋友告诉他剧院的领导已经“犹太化了”,且“已经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按照米克拉斯的观点,亨德里克既嫉妒又自负,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他想演所有的角色,竟然把米克拉斯要演的角色也抢去了。

“他没有把莫里茨·施蒂费尔给我留下,真卑鄙,”米克拉斯痛苦地说,“他导演《春晓》,为什么自己又要演剧中的主角呢?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真卑鄙!他演莫里茨也显得太胖、太老,穿着短裤,样子真可笑。”米克拉斯气呼呼地看着自己虽瘦但健壮的腿。

维利·柏克负责舞台布景,他用目光扫过大啤酒杯,自得其乐地笑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笑亨德里克的外表像体操运动员,还是笑米克拉斯为自己的无助而愤怒?只有提词员埃福伊才真正愤慨,她支持米克拉斯的看法:卑鄙无耻。这位胖老太太像母亲一样关心年轻的米克拉斯,政治上也同情他,还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诸如给他补袜子,请他吃晚饭,送他香肠、火腿和腌菜,等等。“孩子,你要吃得胖点儿。”她说着并温柔地看着他。她喜欢米克拉斯通过健身锻炼而保持的修长灵活的身躯。当她看到米克拉斯浓密的黑发乱七八糟地竖在后脑勺时,就会说:“你现在真像街上的野孩子!”于是她便从手提包里拿出梳子来,给他梳理一番。

米克拉斯看上去真像一个街上的野孩子,他的遭遇很惨,他不得不勇敢地强忍种种屈辱。他每天的生活充满艰难的挑战:不停地训练。这对他瘦弱的身体来说,负担着实过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脾气暴躁,年轻的脸上常流露出阴沉、敌对的神情。他脸色苍白,面颊凹陷。眼睛明亮,但眼圈灰黑。只有那平和的、孩子气的前额会给人留下另一番印象:好似被微弱柔和的内在光彩照亮。他嘴唇发红,红得过分,显然是病态。特别突出的双唇似乎将脸部的所有血液都汇集到此,所以面孔缺少血色。那个提词员埃福伊太太特别爱看米克拉斯的诱人嘴唇,但其短而微陷的下巴却让人扫兴。

“今天早晨排练时,你的脸色又一次让人担心。”埃福伊太太忧心忡忡地说,“你的咳嗽声音又闷又重,真的令人伤心!”

米克拉斯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怜悯,却又乐意默默地接受别人为表达同情而给予的施舍,但从不表示感激。他对埃福伊太太怜悯的话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