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10页)

“它看到了它的晚餐,”苏茜拉说道,“看你的左边,垫子旁边。”

威尔扭过头去。

“小提琴螳螂,”她继续说道,“你记得吗?”

是的,他记得。那是只寄居在他床上的螳螂,但那只是在另一种存在状况下的看法。他当时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古里古怪的昆虫。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一对大概一英寸长的怪物正在交尾,精美又可怕。它们灰蓝色面容上勾画着粉色的血管条纹,双翅不停地扇动,犹如微风中散落的花瓣,翅膀边缘颜色逐渐变深,呈现出紫罗兰色,是花朵的拟态。尽管如此,它们的外形是无法隐藏和伪装的。甚至现在连花朵般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那扑棱的双翅变成了地下室廉价甩卖中两个明亮珐琅小物件的附属品,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又或者是两个为交配而设计的小型机器。现在,这两个噩梦机器中的一只——母螳螂,把它那又小又平的脑袋转了过来,只见一双鼓出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在长脖子的上方——转了过来,它竟然(天啊!)开始吞噬那只公螳螂的脑袋。它先是把那对紫色的眼睛咬了下来,然后是半张灰蓝色的脸。另外半边脑袋掉到了地面上。因为承受不住眼睛和下巴的重量,那撕裂的脖子也剧烈地摇摆着。那只母机器对着流血的残躯又咬了一口,然后叼住它有条不紊地嚼了起来。而那只无头公机器一直像躺在阿佛洛狄忒怀中的战神阿瑞斯一样任其摆布。

此时威尔从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了另一处的蠢蠢欲动,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只蜥蜴爬向他的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吓得赶忙把目光移开。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脚指头,挠的脚背直痒痒。痒痒停止了,但他可以感觉到脚上有一点点重量,是干巴巴的像鳞片一样的感觉。他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他想起身走开,可全身的肌肉也不听使唤。

永恒的音乐突然转到了最后一个急板,轻快的“恐惧进行曲”,小怪物穿着洛可可式的美丽裙子成了领舞。

一切都静止了,除了它那鲜红色喉咙上的脉搏,那长满鳞片的小东西就待在他的脚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的囊中之物。犹如连体一般,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就像风吹落的花瓣一样颤抖着,在死亡和交尾的双重痛苦中同时不自主地痉挛着。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沧桑。在一轮又一轮音乐的伴奏下,这小小的、欢快的死亡之舞还在继续。突然间,脚背的皮肤上传来什么小东西爬动的触感,是那只吸血蜥蜴从他的脚背爬到了地板上。它一动也不动,经过了如此长的一轮生死,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木板,冲到了垫子上。嘴部裂缝一开一合。在它咀嚼的嘴巴中间,紫罗兰色镶边的翅膀耷拉了出来,但仍在微微颤抖,犹如风拂兰花花瓣一般,支出的两条腿也猛烈地上下划动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威尔浑身发抖地闭上眼。恐惧越过感知领域,以及记忆与想象世界的边界,向他追袭过来。内心雪亮的画面如在强光照射下显现,蜿蜒地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闪着锡皮光泽的虫子,泛着微光的蜥蜴——向着斜前方,从左侧到右侧,从某个隐蔽的噩梦之源走向可怕、未知的“圆满”。上百万只小提琴螳螂与数不清的吸血蜥蜴一起,互相吞噬,无止无休。

音乐声从未停下,小提琴、长笛、大键琴,最后一节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的急板似乎要演奏到天荒地老。这是何等欢快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啊! 左、右、左、右……这些六脚昆虫听的又是什么样的口令呢?忽然间,这些六脚昆虫变了模样,成了两足生物。无穷无尽的虫子的队列变成了无穷无尽士兵的队伍。

一年前他在柏林看到的褐衫党就是这样迈步前进的。成千上万的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旗帜在他们的头上飞扬。他们的制服闪动着地狱的光,他们如昆虫一样的大量聚集,如机器一样精准地运作,如马戏团的小狗一样顺从。还有那些脸,那些脸!他从德国新闻片里见过的那些特写的脸,如今又浮现在他眼前,异常清晰,鲜活而立体。

那是希特勒狰狞的脸,张着嘴巴大声叫喊着什么。下面是一排排听众的脸,肥大无知、茫然听从。那是瞪大眼睛梦游人的脸,是北欧年轻天使迷醉于真福直观的脸,是巴洛克的圣者陷于极乐境界的脸,是爱人临近高潮的脸。同一族,同一域,同一领袖,与整个昆虫群体无自我般的融合,对荒谬、邪恶、无知的领悟。镜头切换,又是密集排列的士兵,十字标志,铜管乐队,以及高台上那个嘶吼不休、蛊惑人心的家伙。而此时,这一切在威尔的心中清晰再现,伴随着这可怕的洛可可乐曲,那与昆虫一般无异的棕色队列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前进吧,纳粹士兵。前进吧,专制主义的信徒。前进,基督教和穆斯林的战士。前进吧,每一个选民,每一个十字军,每一个圣战的勇士。向着前方的苦难,向着无穷的邪恶,向着死亡。下一秒,威尔的眼前浮现出这些队伍到达终点后的样子——先是朝鲜土地上成千上万的死尸,然后是非洲荒原上数之不尽的垃圾,这又是什么(不知怎的,画面的切换总是又快又突然,令人迷惑),这是数月前刚刚见过的那五个爬满蝇蛆虫的尸体,死者仰面朝天,喉咙处豁开一道口子,是他在阿尔及利亚一座农场里见到的。这个呢,是二十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老太太,赤身裸体,倒在伦敦圣约翰伍德区一座灰泥房的废墟中。画面一瞬间变成了他自己的卧室,单调的灰色和黄色,衣柜的镜子里反射着两个白花花的身体,是自己和芭布丝,和芭布丝疯狂交媾的同时,脑子里还浮现着妻子莫莉葬礼的片段,收音机里斯图加特电台放着《帕西发尔》中“耶稣受难日”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