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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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伊再一次欺骗了儿子。

这次还是一样,有些事情她觉得过于羞耻,不敢告诉他。在芝加哥机场,他问她打算去哪儿,她撒了谎。她说她不知道,说到了伦敦再考虑,但其实她很清楚她要去哪儿。她发现自己会单独出发后,就下定决心要去这个地方:挪威的哈默费斯特,她父亲的老家。

按照父亲的说法,他们家在哈默费斯特的老宅很惹眼:位于镇区边缘,宽阔的三层木屋,屋后正对大海,有一道长长的栈桥,他们家一个下午就能钓满满一桶北极红点鲑,屋前是一片田地,整个夏天都有金色的大麦随风摇曳,还有个小兽栏,养着几头山羊、绵羊和一匹马,标出农庄边界的是美丽的蓝绿色云杉,到了冬天会积满皑皑白雪,积雪多得有时候会扑啦啦地化作大团雪粉掉落。屋子每年春天都会重新粉刷成明艳的鲑肉红,因为冬天的风吹雨打会抹掉上一年的涂料。费伊坐在父亲脚边听着他讲述这一切,在脑海里构建家族祖居的图像,在背景里添加一道犬牙交错的山脉,用她在《国家地理》杂志上见过的火山黑沙覆盖海滩,还有她在电影或杂志里见过的其他美丽事物,任何一个富有田园色彩和异国风情的地方都会成为这里:哈默费斯特的老家。随着童年的过去,它慢慢地聚集了她所有的幻想,成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存放之地,到最后,她对那里的想象糅合了北欧、法国乡村、托斯卡纳和《音乐之声》里演员在巴伐利亚茵茵群山中放声歌唱的壮丽场景。

然而,费伊发现,真正的哈默费斯特根本不是那个样子。她坐短途航班从英国到了挪威奥斯陆,转机去哈默费斯特,乘坐的德哈维兰航空飞机看起来过于庞大,单凭螺旋桨似乎无法让它留在空中。落地时,她发现哈默费斯特是个怪石嶙峋的贫瘠地方,除了最坚韧多刺的灌木和矮树,长不出任何植被。北极圈的寒风呼啸吹拂,风里夹杂着石化产品的甜腻气味。因为这是一个石油城,一个天然气城。巨大的橙色运输船将液化天然气和原油送往海岸边林立的炼油厂,灌进从空中望去仿佛死物上勃发的蘑菇的白色球形储罐和蒸馏塔,港口的渔船相比之下仿佛侏儒。采集天然气的钻井平台从镇子里就能看见。没有随风摇曳的大麦地,只有空荡荡的乱石堆场,扔着锈迹斑斑的废弃炼油设备。怪石嶙峋的陡峭山丘上覆盖着苔藓。没有海滩,只有遍布巨石、无法涉足的悬崖,像是经历过一场牵涉到炸药的事故。几幢房屋粉刷成明艳的黄色和橙色,显得更像一道抵挡暗沉冬日的防波堤,而不是快乐生活的证据。这怎么可能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美丽地方?它看上去是那么陌生。

她以为能在游客中心找到人帮助她,她说她在找安德烈森家的农庄,他们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没有什么安德烈森家的农庄,他们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农庄,他们说。于是她描述了一下那幢屋子,他们说那幢屋子不可能还在,打仗时肯定被德国人毁掉了。德国人毁掉了那幢屋子?德国人毁掉了每一幢屋子。他们给了费伊一本介绍战后重建博物馆的小册子。她说她在找的地方有一小片农田,周围种着云杉,屋子背对大海。他们知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么一个地方?他们说有许多地方符合这个描述,她不妨走一圈看看。走一圈看看?是啊,这又不是什么大城市。于是她就开始走了。费伊沿着哈默费斯特的外圈漫步,寻找符合父亲描述的地方,位于小镇边缘能看见大海的农庄。她经过的建筑物以毫无特征、四四方方的公寓楼为主,它们似乎挤在一起取暖。没有什么田地,没有什么农庄。她走向镇外遍地石块和野草的地方,只有把根系扎进岩石的植物才能在这里存活,又硬又脆的野草在笼罩极地两个月之久的极夜黑暗中陷入休眠。费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一口气走了几个小时。她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会在这里见到什么,她确实相信了自己的幻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在犯同样的错误。她看见野草中被踩出来的小径,小径通往附近的一道山梁,她走了上去,迷失在自暴自弃的念头中,每走两步就大声骂一句“傻瓜,傻瓜”。因为这就是她,一个傻瓜,她做出的所有的愚蠢决定最终带她来到这个傻地方,孤身一人走在世界荒芜尽头积着白垩粉尘的小径上。

“傻瓜。”她说,盯着双脚,沿着爬上并翻过陡峭山坡的小径向前走,心想来这儿很愚蠢,找家族老宅很愚蠢,连她这身衣服都很愚蠢——平底小白鞋,完全不适合在冻土带远足,紧紧裹在身上的薄衬衫,因为尽管现在是夏天,但寒风依然凛冽。我充满了愚蠢决定的人生中的又几个愚蠢决定而已,她心想。来这儿很愚蠢,重新联系萨缪尔很愚蠢,她把他撇给亨利因此觉得她该为他负责,这个想法也很愚蠢。不,并不愚蠢,但嫁给亨利从一开始就很愚蠢,离开芝加哥也很愚蠢。费伊一边爬山,一边回顾她人生中绵延不断的糟糕决定。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是什么让她走上了这条愚蠢的人生道路?她不知道。回顾往事,她只能看见想要独处的熟悉愿望。想要远离人类、他们的评判和他们的无谓纠缠。因为每次她和什么人扯上关系,灾难就会接踵而至。她和玛格丽特在高中扯上关系,结果成了全镇的贱民。她和艾丽丝在大学里扯上关系,结果是被捕和被卷入暴力与混乱。她和亨利扯上关系,结果毁了他们一起生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