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3/14页)

“你唾沫星子都喷到食物上了。”

然后克子慢慢地,像扔垃圾一样,要把沙丁鱼扔进没有火的火盆里。

“给我慢着!”爸爸去抓女儿的手臂,或者说,想去抓女儿的手臂,然后大声喊道:

“就算现在你摆出这条鱼比垃圾还不如的做派把它扔给我看,你也没法否定自己的下作!你一直都在吃它!你这相当于在鄙视自己一直以来如此下作!”

克子整张脸没有了一丝血色,她站了起来,拿起盒饭。她接下来要去征用[3]的工作场所。

克子把盒饭放在膝盖上打开,捏起一条沙丁鱼,用力扔到了水池里。克子流下了一行泪,不久开始微微抽泣,却咬紧嘴唇,开始收拾打扮,准备出门。

“欺负克子,很有意思吗?!”

信子尖锐的叫声向他刺来。

他无语。

“弄哭了克子,真晦气!克子马上就要去征用的地方上班了!女人去征用的地方上班跟男人出征上战场是一样的!吃一条沙丁鱼而已,我们克子鄙视哪位大人了?!比起沙丁鱼我更鄙视棺材铺!吃一条沙丁鱼而已,也要什么高尚的理由吗?!我没有理由,我就是想鄙视棺材铺!吃一条沙丁鱼就下作了,哼,真是够了。下作的人是你,连让女儿吃一条沙丁鱼都舍不得。这米饭是用乡下的姨姥姥给克子送来的大米做的!你不也在吃这米吗?!”

亮作无语了。克子可以因为赢了而得意扬扬地哭泣,但他连哭都不能哭。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准备上班。他不能像克子扔掉沙丁鱼那样扔掉饭盒里的米饭。

比起能否从这份痛苦中脱身,能否打赢战争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书和鸡棚

亮作是确信皇军会胜利的那一派,而信子和克子却确信皇军会战败。

一接到塞班岛战况不利的消息,母女俩就迅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逃难了。

克子看到信子拼命打包旧衣服,说道:

“你带这种玩意儿干什么?”

“这还能穿呀。也是为你带的,早晚会派上用场的。”

“我才不穿这种玩意儿。”女儿翻了个白眼,咂了咂嘴。“姨姥姥喜欢收集衣服,把自己花了一辈子时间收集的那些跟艺术品似的衣服都给了我。这种玩意儿,女佣都不会穿。”

“别这么浪费嘛。这都是我当年出嫁时带过来的。我缝缝补补,都穿了一辈子了,都是我的回忆呀。你爸爸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女儿根本没去理会母亲的感伤,却又刷新了对父亲的鄙视。

“真的?你嫁进来到现在都没买过?”

“真的啊。”

“真的假的呀,你嫁进来的年数比我岁数还大呢。”

“当然是真的呀。”

“哼,真迟钝。”

母亲以无语表示同意。

战时的夜晚很安静,两人的对话一清二楚地传到了迟钝之人的耳中。

亮作一直想考资格考试,当中学教师。刚当上小学教师那会儿,亮作马上就开始准备考试了。他那微薄的工资大多都花在了这方面。亮作开始打算考历史和地理,之后也考过日语和汉语,然而考多少次都考不过。

信子也是因为相信亮作这辈子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学教师,才跟亮作结婚的。信子觉得,何止是中学教师,亮作再往上考都能考过,没准会成为教授、学者呢。媒人帮腔是一方面,但信子在看到亮作那被书山堆满的书房时,不知怎么就相信了。

直到他三十岁左右那会儿,人们还是很信任他的。学识渊博,绝非一生只配当个小学教师的平庸之辈。当时人们都在仰视他。

等到他四十岁左右,就完全反过来了。同样的人,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没有一处明显的变化,舆论居然能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真令人难以相信。世人从前对待他曾如此宽容,然而之后又是如此冰冷。

没有人可怜他。只剩下鄙视和嘲骂。

学务委员打着全体监护人的旗号向校长告状,说他为了考那根本考不上的考试而蔑视自己当前的工作。

校长没有为他辩解。

“哎呀,这人真愁人。就算我想把他安排到别处也没有哪个校长收留他,他们说还不如找个代课老师呢。”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都把宝贝孩子交给你了呀。”

“我这就想办法,我也会直接教训他的。请忍一忍。”

每次他都会被叫到校长室,被逼着给学务委员和有权有势的家长挨个赔罪。

而他的月薪不管过多久,基本都是刚入职时候的水平。他被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人超了过去,每逢新学期,接下他那届学生的年轻老师都会大骂他这一年来根本没在教书育人。

信子告诉克子,要是没有姨姥姥的援助,自己早就带着她一起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