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窟边 《雨》作品三号(第2/4页)
辛也晓得在林中尿急,拉下裤子时,要大声喊“闪”,以免冒犯了闪避不及的土地神。
那个下午,阿土又专注地为那艘鱼形船上漆,每一个刻痕,每一处转折,每一片鳞;略微有虫蛀处更是以漆深渍,起了毛边的则以砂纸磨平之。时间有点没拿捏好,看到日光有点偏斜即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也没确认辛究竟跑到哪去玩了。他依稀有问过妻子,妻说:我看他拿着畚箕提着桶往火车路那边跑,多半是去抓打架鱼了。孩子出门前应该有跟他打过招呼的(“爸,我去掠鱼。”)但他太专注了,顶多也只是唔了一声,重复叮咛:水深的地方不要去。况且衔着的烟斗烟烧得很大,有时会把自己也熏得有几分恍惚,没注意外面的声音。
为了抵消失去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三岁了,已经很会讲话,也乖巧听话,但,总觉得她没有辛幼小时的伶俐,辛的伶俐带着几分冷静。况且,是女儿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底没有真正把辛给生回来。香火还没有着落。报生时认真考虑过,是否要把辛的名字给她。后来还是决定暂且保留下来,给了她另一个名字。但辛的死亡一直没有向政府登录,只向学校那里推说他搬到别州去了。但迟早还是可能出问题。还好时局乱,有关方面没心思管这种小事。
妻还想再努力,总以为孩子幼小脆弱的魂只怕还在人间游荡,应赶快给他个躯壳,晚了只怕投生别处去,或退而求其次地投身为其他动物,就更认不出来了。
但阿土原本还有几分犹豫,毕竟每生一个孩子都加重不少负担呢。但夜晚太凉了,妻的忧伤让他心疼,她的引诱更令他难以抗拒,“把种子都给我吧”,每回她都楚楚可怜地哀求着。就这样她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子、午、末,眼下妻又怀孕了。
辛入土那个月伊就受孕了。辛过世未满周年,为了辛而生的孩子就诞生了。
甫从产道辛苦地挤出来,母亲一看孩子,就摇摇头。因此孩子满月后不久,刚坐完月子,她竟然又怀孕了。在那年的末尾,又生下一个女儿。这下阿土自己也被吓到了,突然多出两个孩子。还好长女小叶非常懂事,妹妹生下不久她就晓得帮忙换尿布洗尿布什么的,虽然她自己也很小,不足五岁。但阿土因此而禁欲了大半年,后来实在拗不过妻子,又让她怀孕,哪知又是个女儿。妻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了,脾气也暴躁多了,伊竟怪罪起丈夫来——好像是他故意给了她母的精虫似的。阿土因无言而渐渐沉默了。他早就向妻子声明他也很喜欢女儿,但如果孩子多,到时只怕养都会有问题,遑论栽培了。末取名末,就表明不想再试了,阿土且要求伊结扎,但伊不肯,于是他说他自己要去结扎。妻哭着要求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行伊也只好认命了。伊多半还是想到传宗接代这样的事,而不是别的。
但阿土真切地盼望这回辛的魂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但他也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下一次了。之后他真的毅然去医院“绑”了。他想,也许体贴的辛早就,或一再地化为女儿回来了。子满周岁时说出的第一个字竟然不是爸或妈,而是鸟叫声一般的“哥、哥”,令他们非常吃惊。冷静时猜想,那多半是阿叶的诡计,不满五岁的她或许竟猜透了父母的心思。她也常说看到哥哥的影子出现在树林里,在树后,半露半藏。
阿土嫂在厨房里忙时,常远远地瞧见丈夫就在儿子埋骨之处踱来踱去,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似的——也许每天都在跟死去的儿子说话吧。好几年了。那坟就在那疑似马来人的坟旁,是怕他寂寞吧。也垒了大石头,是怕有饥饿的野兽会来挖,也怕自家的狗去乱掏乱扒。
阿土多次提到,他答应了儿子要带他登上那鱼形舟,带他深入那片沼泽去钓鱼;或沿着河,到下游的马来村庄。有好几回,他甚至动念要把船烧了,烧给儿子。但阿土嫂坚决地阻止了。“辛不会希望你那么做的。”伊心里真正想的没说出来:这船美,坚固,看来不是个普通的东西,将来多半可以卖个好价钱。
辛过世后的那几个月,睡梦中的伊总会惊讶地发现阿土没在位置上。有时床都凉了,有时熟睡中隐约听到开门声,沉重的脚步声轻轻地离去。伊当然知道丈夫去了哪里,也知道不久后他会带着一身烟味回来。只要是有月亮的晚上,从门口或窗口,都可以眺见他在孩子的坟前徘徊踱步。他像是在梦游,但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梦游。那时阿土每餐都吃得很少,每每扒两口饭就说饱了,很快就瘦得脸颊凹陷了,也变得很不爱说话。就那样过了大半年,那时伊鼓着肚子,想说把辛怀回来了,就让他隔着伊的肚皮和孩子说说话,叙述他的思念。但他也只是静静地把耳朵贴着伊的肚皮听伊的心跳声,和肠子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