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黑暗里的孩子(第6/12页)

他大概是在斯克兰桥那一带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徘徊,当时在这一带地方,耕作地比房屋多,荆棘篱笆比住宅多。后来他偶然走进一条胡同,这条胡同现在还存在,就在三位一体学校附近。他顺着胡同一直走到海边,那儿当时已经有一个初具规模的码头和一道胸墙。他看见右边有一座桥。

这是把威茅茨和梅尔孔-拉及连起来的威河桥,桥洞下的碇泊所直通黑水河。

威茅茨当时不过是海口城市梅尔孔-拉及近郊的一个小村子。现在梅尔孔-拉及却变成威茅茨的一个区了。村庄并吞了城市。这项工程就是靠这座桥完成的。桥梁是一种奇怪的吸引人口的工具,往往独自聚成一个沿河区,妨碍了对岸老城的发展。

孩子向桥上走去。桥在那时是一座有遮篷的木桥。他穿过了桥。

由于遮篷的关系,桥上没有雪。他那一双赤脚踏在木板上,一时感觉到很舒服。

过了桥就到了梅尔孔-拉及。

这儿的木头房子比石头房子少。这儿是城区,不是郊区。桥直通一条比较漂亮的圣麦斯街。他顺着街走下去。到处都是高高的石雕三角墙和店面。他又敲起门来。他已没有叫喊的力气了。

像在威茅茨一样,梅尔孔-拉及也是一个人也不动。大门都锁得紧紧的。百叶窗遮着窗户,好像眼皮遮着眼睛一样。居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免得不知趣的人来惊动他们,吵醒他们。

这个流浪的孩子感觉到这个睡熟了的城市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压力。这个僵化了的蚂蚁窟静得使人头晕眼花。昏睡跟噩梦溶合在一起,这儿是一群睡魔,从这许多睡熟的人体里逸出来的梦合为一阵轻烟。睡眠跟黑暗的死亡是邻居。进入梦乡的人的支离破碎的思想,在他们自己身上飘荡,汇成一片生与死的雾气,跟空间溶合起来了,说不定它也有思想能力吧。于是盘根错节就接踵而来了。梦境笼罩着人的心灵,有如浮云笼罩着星星,使星光晦明不定。在这一双双合上的眼皮上面,梦幻代替了视觉,阴森森的影子和幻象碎为片片,然后慢慢地扩大到缥缈莫测的程度。许多神秘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通过死亡的边缘,也就是睡梦,跟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鬼魂和亡灵在空中纠缠在一起。连没有睡觉的人也会感觉到有一种满是阴森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似真似幻的妖怪围困着他,使他浑身不自在。这个醒着的人在别人睡梦里的鬼影中间穿过,模模糊糊的好像赶走了从他身旁经过的黑影,于是就产生了,或者自以为产生了一种怕跟看不见的敌人接触的恐惧,同时又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推着他去跟这个无法形容的、一瞬即逝的敌人见面。像这样在别人散乱的夜梦中间行走,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森林中走路似的。

这就叫做莫名其妙的恐惧。

成年人能感觉到,孩子更能感觉到。

这许多鬼影似的房屋更增加了黑夜的恐怖气氛。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跟压在孩子身上的那许多悲哀的东西汇合在一起。孩子在挣扎着。

他走进了康奈卡胡同,在胡同的尽头,他看见了黑水河,他以为那是海,因为他弄不清海在哪一个方向。他折回原路,向左走入梅登街,接着又回到圣阿朋街。

在那儿,他不加选择,遇到门就狠狠地敲一阵子。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敲门,敲得又乱又急,有时停一会,怒气冲冲地再敲。他心烦意乱地敲着。

有一种声音回答了。

那是报时的声音。

背后圣尼古拉教堂的古老的钟慢慢地敲了三下。

接着又是万籁无声。

没有一个居民打开自己的窗子。看起来好像很奇怪。不过某种程度的沉默往往能说明一些问题。我们应该说明一下,一六九〇年一月,伦敦刚刚发生过一场相当严重的瘟疫,所以各处的居民因为害怕收留有病的流浪汉,而对他们冷眼看待。因为怕呼吸到毒气,有人连窗子都不敢开。

孩子感觉到人比黑夜还要冷得可怕。这是一种有意识的冷酷。他在荒野里也没有感觉到心里像现在这样沮丧。现在他回到人类生活当中了,依然还是孤单单的。所以特别痛苦。他已经领略过冷酷的荒野的滋味,可是无情的城市实在使人受不了。

他刚才数过的钟点,对他来说,仿佛又是一个打击。在某种情况下,没有比报出来的时间更令人寒心的了。这是一种公开声明的冷淡。好像永恒在说:“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站住了脚。在这悲惨的时刻,他弄不清他是不是问过自己:如果躺下来一死了事,不是更简单吗?但是小女孩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着了。这个盲目的信任催着他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