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7/9页)

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原来警报不确。可大家又开始往枪响的地方聚拢。人越来越多,不少是后来过来的。

人们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人。这人右臂和左腿已被剁去,只残存了半个身子。真难以想象这个只剩一只胳膊一条腿的不幸的人,怎么爬回了营区。砍下的胳膊大腿血淋淋地绑在他背上,还系着一块木牌,写了长长一段话。其中除了谩骂之外,还说这是对某一支红军部队所犯野蛮罪行的报复。森林游击队同这支队伍并无关系。此外上边还写着,如果游击队不在规定的期限里向维齐恩将军的代表投降缴械,便要对所有的人如法炮制。

痛苦的残者流着血,不时昏厥过去,吐字不清地断断续续用微弱的声音,讲了在维齐恩将军的后方军事侦察和侦缉部队里所受的折磨和拷问。给他判的是绞刑,作为恩典改为砍掉一手一足,为的是这样子送到游击营来吓唬人。他们抬他走到离营区警戒线还有一段路时,就把他扔下,命令他自己爬行,不时在他身后朝天空放枪催逼他前进。

他吃力地翕动嘴唇。为了听清楚他那含糊的低语,人们弯腰俯到了他身上。他说:

“你们可要小心呀,弟兄们。他突破到你们这儿来了。”

“我们设了伏兵。那里会有大仗,我们挡得住。”

“突破,突破!他是想搞突然袭击。我知道。哎呀,我受不了啦,弟兄们。你们看,我血要流光了,咳的也是血。马上就不行了。”

“你先躺躺,歇一会,不要说话了。你们别让他讲话了。看不出吗?这对他不好。”

“我身上没一点好地方啦,这个吸血鬼,狗杂种。他说,你拿你自己的血洗澡吧,你说你是什么人。可我说啥呀,弟兄们。我自己是个真正的逃兵。是呀,我从他那儿投奔了你们。”

“你总是他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谁在那边这么折磨你?”

“哎呀,弟兄们,我身子里面好难受。让我喘口气,我就说。是头子别克希恩,上校施特雷泽,维齐恩的人。你们在林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城里一片惨叫。简直拿活人炼铁,割人皮做皮带。抓了人往黑洞洞的地方一塞,不知是到了哪儿。用手四周一探,是罐子火车。车笼子里挤了四十多人,只穿着内裤。你要敢推这笼子,马上伸进只手来,碰上谁就抓走谁。像宰小鸡一样,我的上帝哟。有的吊死,有的崩了,有的拷打。打得遍体是伤,往伤口撒盐,浇开水。你要拉屎,逼着你吃下去。对孩子,对女人,哎呀,我的妈!”

可怜的人已是奄奄一息。他没来得及讲完,大吼一声就断了气。人们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纷纷摘下帽子,画起十字来。

晚上,另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房。

当时围在这血人周围的人群中也有帕雷赫,他看见了这人,听了他讲的事,读了木牌上充满威胁的话。

他经常为自己死后亲人的命运感到担忧,这一下子膨胀到了极点。在他的想象中,亲人们已被抓去慢慢地受折磨,好像看见了他们痛不欲生的面孔,听见了他们的呻吟和呼救。为了不让他们以后痛苦,也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他抑郁成狂,亲手杀死了他们。就是用那把给女儿和爱子削木头玩具的锋利如刀片的斧头,砍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奇怪的是,他干完这事后没有马上自杀。他怎么想的呢?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有什么指望和打算呢?这显而易见已是一个疯子,是无可救药的废人。

当利韦里、日瓦戈医生和部队委员会成员开会讨论怎么处置他的时候,他正在营区里自由地游荡,低垂着头,混浊发黄的眼睛斜望周围却什么也看不清。他脸上一直挂着迷惘的傻笑,表现出非人力所能消除的痛苦。

没有谁可怜他,人们纷纷避开他。有人要求对他举行群众审判,但没得到支持。

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无事可做。拂晓时他从营区消失了,像一只染上狂犬病的畜生。

早已入了冬,天寒地冻。在寒冷的雾气中,不时出现零零散散、毫无联系的一些声响和物状,停停动动,最后复又消失。太阳也不是人间习惯了的那个太阳,好像换了另一个,犹如一个赤红的大球悬在林子上空。它呆板而缓慢地射出缕缕棕黄色的浓重如蜜的光芒,就好似在梦中或在童话里。阳光在洒下的中途,凝滞在空气里,粘附到树木上。

毡靴轻轻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发出愤怒的吱嘎吱嘎的响声。人们套在毡靴里的看不见的双脚在四面八方的路径上移动。向上望,是戴了长耳风帽、穿着半截皮袄的一个个人形,似乎不连着靴子独自在空中游动,犹如旋转着的一个个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