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对呀,你说的一点不错,”少校说,“难道你不同意吗?”

“不同意。”上尉顿了一下说。猛然间,他清晰地直视自己的灵魂,看见了赤裸的自我,这令他毛骨悚然。这一次,他没有用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他看到了一个扭曲的如同玩偶般的影像,相貌平平,形状怪异。上尉冷漠地端详着这个幻象。他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既无改变之意,也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同意。”他茫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

兰登少校思忖着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却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一向觉得自己在引出话题之后,很难顺着任何一个思路继续谈论下去。他摇了摇头,又回到自己那些纷乱而迷惘的事情上。“有一次就在天亮前,我醒来了,”他说,“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就进去了。我发现阿纳克莱托也在,在床边坐着,两个人都低着头,在摆弄什么东西。他俩在干啥?”少校用生硬的手指按在两只眼睛上,又摇了摇头。“哦,对了,他们在往一碗水里扔些小东西,是阿纳克莱托在小杂货店里买的一种日本杂食——这些小颗粒在水里散开,像朵朵花儿开放。他们竟然在凌晨四点坐在那里摆弄那个玩。顷刻间我变得烦躁起来,这时又被床边艾利森的拖鞋绊了一下,我火了,一脚把两只鞋踢到房间的另一边去。艾利森很反感我,连续数日对我冷若冰霜。阿纳克莱托则在糖罐里装上咸盐,然后和咖啡一起给我端上来。真够惨的。那些夜晚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们赐给的,然后又收回去了。”莉奥诺拉说,虽不太懂《圣经》,她的善意是发自心底的。

近来几周,莉奥诺拉也有所变化。她正步入自己人生的成熟期。在这短暂的光阴中,她的身体似乎少了些少女的结实,脸型变宽了,闲静时露出一副疏懒温存的样子。她看上去像是已经有了几个健康宝宝的妈妈,又在期盼着大约八个月后降生的另一个孩子。她的肤色依然白皙,气色甚好,身材虽渐渐发福,却未见肌肉松弛的迹象。情人妻子的死使她惊愕不已。亲眼目睹灵柩里的遗体闹得她神魂颠倒,以至于葬礼后数日她仍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话,甚至在军卖部[51]订购日用品时也是如此。她对少校是一种迷惘的温情,不断反复地回忆有关艾利森的开心往事。

“对了,”上尉突然说,“我一直纳闷她来你这里的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对你说了什么,莉奥诺拉?”

“我告诉过你的,我都不知道她来过。她没有叫醒我啊。”

但在这个问题上,彭德顿上尉一直无法释怀。越是回想在他书房发生的那一幕,他就越感觉到事情的莫名其妙且扣人心弦。他不怀疑莉奥诺拉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一旦撒谎,就会写在脸上,大家立马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艾利森当时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为何没有一回到家就先上楼去看一下?他感到自己清楚答案就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很隐蔽的无意识中。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忐忑不安。

“我记得有一次,我确实吃惊不小,”莉奥诺拉说着,伸出少女般粉嫩的双手靠近火炉,“当时,我们一起开车去北卡罗来纳,在你那个朋友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鹧鸪后那天下午,莫里斯。艾利森、阿纳克莱托和我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突然,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牵着一匹犁田的马——骡子的近亲,没错。没想到艾利森喜欢上了这匹羸弱老马的脸,突发奇想决定要骑上它。于是,她和这个北卡罗来纳州的小牲口[52]交上了朋友,然后,她爬上篱笆桩,再跳到马背上——没有马鞍,还穿着裙子。你想想看!我猜,这马已经多年没人骑了,她刚一坐上,它就躺倒在地,带着她打起滚来。我心想这下艾利森·兰登完了,吓得闭上了眼睛。可是,你知道吗,片刻间她竟让马儿站立起来,还在田间一溜小跑,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换做你的话,你是永远也做不到的,韦尔登。阿纳克莱托则像一只喝醉的松鸦不停地跑来跑去。天啊,玩得好开心——我简直惊呆了!”

彭德顿上尉打了个哈欠,倒不是因为困了,而是莉奥诺拉说到他的马术令他不满而故意失礼。他和莉奥诺拉曾因“火鸟”有过激烈的争吵。上次像疯了一样一路狂奔之后,马儿已是昨是今非,为此莉奥诺拉气愤地责怪了她丈夫。不过,最近两周发生的事情转移了他们的关注点,上尉坚信她很快就会忘掉彼此的怨恨。

兰登少校说了一句他最喜爱的格言结束了今天晚上的谈话:“我现在只在乎两件事——锻炼身体,为国效力。健康的身体和爱国主义。”

当下,彭德顿上尉的家对于一个遭遇严重心理危机的人而言并非理想之地。若在从前,上尉一定会对莫里斯·兰登的悲叹一笑了之。如今,家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氛。不仅是艾利森已归西,他似乎感觉到他们这其余三人的生命也已神秘地终止。他曾惧怕莉奥诺拉会和他离婚,并跟莫里斯·兰登私奔,而今他不再为此担忧。他曾经倾心于少校,但相比之下,他现在对士兵的情感超越了所有的曾经,而那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愿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