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0/33页)
许多年来,白种人无声的傲慢是他竭力想忘掉的事。每当这种怨恨浮现心头,他都会认真思考和研究。在大街上,在白人周围,他的脸上会保持庄严,总是默不作声。年轻时,他被称作“伙计”——但如今他是“大叔”。“大叔,去街角的那个加油站给我叫个机修工来。”不久前,一个白人坐在车里朝他喊。“伙计,给我搭把手。”“大叔,去干吧。”他听都不听,继续走路,一脸庄严,沉默不语。
几天前,一个喝醉酒的白人走近他,开始拉着他沿着马路上走。他拿着一个包,他以为有人受伤了。但那个醉鬼把他拉进了一个白人的餐馆,柜台旁的那些白人开始傲慢地朝他吼叫。他认识到,那个醉鬼在拿他逗乐。即便在那时候,他也一直保持着尊严。
但遇到这个又高又瘦、长着灰绿色眼睛的白人时,却发生了不同的事,这样的事情从前在任何白人那里从未发生过。
此事发生在几周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他刚刚看完一个产科病人出来,在街角上站在雨中。他试图点着一根香烟,划了一根接一根火柴,都没点着。他站在那里,嘴里叼着那根没有点着的香烟,正当此时,那个白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根点着的火柴。黑暗中,借着两个人之间的火光,他们可以看清对方的脸。白人朝他微笑着,为他点着了香烟。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此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们一起在街角上站了几分钟,随后,那个白人递给他一张卡片。他很想跟那个白人交谈,问他一些问题,但他拿不准白人是不是真的理解。因为所有白种人都很傲慢,他害怕在友善中丧失自己的尊严。
但那个白人给他点着了香烟,朝他微笑,看样子想跟他接触。打那以后,他把这件事情琢磨了很多遍。
“我有个患者是聋哑人,”科普兰医生对波西娅说,“这个患者是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不知何故,我总是忍不住觉得,他的残疾应当归咎于我。是我给他接的生,两次产后探视之后,我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开始出问题,但他母亲没有留意耳朵里流出的脓,没有带他来找我。当此事最终引起我的注意时,为时已晚。当然,他什么也听不见,因此也无法说话。但我悉心地看护过他,在我看来,如果他正常的话,他应该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你一直对小孩子很感兴趣,”波西娅说,“你对小孩子的关心远远超过成年人,不是么?”
“小孩子身上有更多的希望,”科普兰医生说,“但这个聋哑孩子——我一直在打听,看是不是有那个机构愿意收留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他真的是一个很和善的白人,一点儿也不傲慢。”
“我不知道——”科普兰医生说,“有那么一两次,我琢磨着给他写一封短信,看他能不能给我一些信息。”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会写。你是一个很棒的书信写手,我会替你把信交给辛格先生,”波西娅说,“两三周前,他拿着几件衬衫来到厨房里,想让我帮他洗一下。这些衬衫都很干净,就算是施洗者约翰本人穿过的衬衫,也不见得比它们更干净。我要做的不过是把它们浸在温水里,搓一搓领口,然后熨烫一下。但那天夜里,当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到他房间里的时候,你知道他给了我多少钱吗?”
“不知道。”
“他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给了我一美元。为了洗几件小衬衫就给了我整整一美元。他确实是一个和蔼可亲、令人愉快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我甚至愿意亲自给这个好心的白人写一封信。你写吧,父亲,如果你想写的话。”
“也许我会写。”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突然坐直了身子,开始整理她浓密而油腻的头发。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口琴声,随后,音乐声越来越大。“威利和海博尔来了,”波西娅说,“这会儿我得出去见他们。你多保重,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就给我捎句话。我很高兴跟你一起吃饭,聊天。”
口琴声这会儿已经很清晰,从声音中能够听出威利正在大门口边吹边等。
“等一会儿,”科普兰医生说,“我只有两次看见你和你丈夫在一起,我相信我们彼此从未真正会过面。威廉还是三年前看望过他父亲。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呢?”
波西娅站在门道里,用手指抚弄着头发和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