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第5/7页)

塔沃特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见过他的表弟,也没见过学校老师,他告诉和他一起挖洞的陌生人,他对上帝祈祷,再也不要见到他,尽管他并不讨厌他,也不想杀了他,但是如果他上这儿来,掺和这些除法律之外和他没关系的事情,他就不得不杀了他。

“听着,”陌生人说,“他要来这儿干吗呢——这儿什么都没有。”

塔沃特没有吱声,继续挖坑。他没看陌生人的脸,但他现在知道,那是一张友善聪明的尖脸,遮在一顶挺括的宽檐儿帽下面。他不再讨厌那个声音。只是冷不丁听起来还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刚刚认识了自己,仿佛只要舅伯还活着,他就被剥夺了对自己的了解。

“我不否认老头是个好人,”他的新朋友说,“但是正像你说的: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得拿什么。他的灵魂已经不存在于人类地球,他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不管是火烧还是其他什么。”

“他思考的是审判日。”塔沃特说。

“那么,”陌生人说,“你不觉得你在一九五四年或者五五年、五六年竖起来的十字架,等到审判日的那年都已经腐烂了吗?如果你把他烧成灰的话,大概也就是腐烂得和灰差不多?我问你:上帝怎么处理那些沉海以后被鱼吃掉的海员,以及那些被其他鱼吃掉的吃海员的鱼,然后它们再被其他东西吃掉?再想想那些在火灾中被烧死的人!这样烧掉,那样烧掉,或者被绞进机器里变成浆又有什么区别?那些被炸成碎片的士兵怎么办?那些片甲不留的死者怎么办?”

“如果我烧了他,”塔沃特说,“就不是自然的,是蓄意的。”

“我明白了,”陌生人说,“你担心的不是他的审判日,你是担心自己的审判日。”

“这不关你的事。”塔沃特说。

“我不是要掺和你的事。”陌生人说,“我才不在乎呢。你独自留在这片空地上。永远独自待在这儿,只晒得到一点点暗淡的太阳。照我看来,你活着毫无意义。”

“救赎。”塔沃特咕哝。

“你抽烟吗?”陌生人问。

“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塔沃特说,“需要埋就埋,不需要就不埋。”

“去看看他,看他有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朋友建议。

塔沃特把铁锹扔进坟墓,回到房子里。他把前门打开一条缝,凑近脸去。他舅伯轻蔑地朝他身侧瞪去,像一个发现了重要证据的法官。孩子飞快地关上门,回到坟墓旁边。尽管汗水把他的衬衫粘在背上,他还是直感到发冷。

太阳悬挂在头顶,依然死气沉沉,屏气凝神等待中午的到来。坟墓有差不多两英尺深了。“记住,十英尺。”陌生人大笑着说,“老头真自私。你不该指望他们,不该指望任何人。”他吁了口气补充道,像是一阵沙尘扬起,又突然被风吹落到地上。

塔沃特抬头看到两个人影正穿过田野走来,一个男黑人和一个女黑人,每人都用一根手指勾着一只空的醋罐子。女人戴着绿帽子,个子高高的,长得像印第安人。她不停歇地俯身钻过篱笆,穿过院子,朝坟墓走来;男人压低电线,从上面跨过,跟在女人身边。他们直盯着土坑,在旁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底下新挖出来的土,露出惊讶而满足的表情。那个叫布福德的黑人有一张皱巴巴的脸,像被烧过的抹布,肤色比他的帽子还黑。“老头死了。”他说。

女人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悠长缓慢的哀号,刺耳却庄重。她把罐子放在地上,交叉手臂,举到空中,再次哀号起来。

“叫她闭嘴,”塔沃特说,“这里现在听我的,我不想听到黑鬼哭。”

“我连着两个晚上看到他的魂灵。”她说,“连着两个晚上,他的魂灵不得安息。”

“他今天早晨才死,”塔沃特说,“如果你们想把罐子装满,就交给我,我走开的时候你们帮我挖坑。”

“他好多年前就预见了死亡。”布福德说,“这女人好几个晚上都梦到他,他没有得到安息。我了解他,我真的很了解他。”

“可怜的男孩,”女人对塔沃特说,“你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吧。”男孩吼着,从她怀里夺过水罐,快步离开,差点跌倒。他大步穿过后面的田野,朝围绕着空地的树林边走去。

鸟儿都钻进树林深处躲避正午的太阳,一只画眉鸟躲在男孩前面不远处,一遍遍地重复四个音节,每说完一遍便停下来沉默一会儿。塔沃特加快步伐,接着开始小跑,片刻后他像被追赶似的飞奔起来,脚下一滑,溜下铺满松针的斜坡,他抓住树枝借力,气喘吁吁地爬回滑溜溜的坡道。他穿过一墙忍冬,跳过快要干涸的沙砾河床,摔在高高的黏土河堤上,那下面的窟窿里便是老头藏酒的地方。老头把酒藏在河堤的空穴里,上面盖着块大石头。塔沃特拼命推开石头,而陌生人站在他身后喘着气说:“他疯了!他疯了!总之他就是疯了!”塔沃特推开石头,掏出一个黑色罐子,靠着河堤坐下来。“疯了。”陌生人叹道,瘫坐在他身边。隐蔽处周围都是树,太阳悄悄地从树梢后面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