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雕像(第2/8页)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呢,我以前就住在城里,”尼尔森说,“我可能见过很多黑人呢。”

“就算你见过,你也记不清了,”海德先生彻底恼了,“六个月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黑人不黑人的。”

“我觉得我只要见到一个就能认出来。”男孩起身把明显皱了的灰帽子拉拉直,去外面上厕所了。

赶到车站的时候火车还没进站,他们站在距离第一组铁轨两英尺远的地方。海德先生拿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饼干和沙丁鱼罐头作为午饭。一轮粗野的橘红色太阳从东边的山脉后面爬上来,把他们身后的天空映成阴沉的红色,而面前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他们看着透明的灰色月亮,比一枚指纹清晰不了多少,黯淡无光。只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电闸盒和一个黑色油罐能证明这地方是个车站;双轨铁道始终没有交汇,直到从两头延伸转弯以后才汇合。经过的火车像是从树木的隧道里钻出来的,被寒冷的天空撞了一下,又再次慌张地消失在树林里。海德先生不得不让售票处特别安排火车停一下,他暗暗担心火车万一不停,那样的话,尼尔森一定会说:“我从没想过还有火车能特意为你停下来。”在清晨黯淡的月光下,铁轨看起来又白又脆弱。老头和小孩都向前望着,像是在等待幽灵出现。

接着,海德先生还没来得及决定打道回府,一阵低沉的汽笛响起,火车出现了,缓缓地滑行在铁轨上,从两百码远的地方几乎无声地穿过树丛,车头上亮着一盏黄灯。海德先生还是不能确定它是否会停下来,如果它慢慢从他们身边开走的话,那他就显得更蠢了。然而他和尼尔森都打定主意,如果火车开过去了,他们就装得毫不在乎。

火车头开过去了,一股炽热的金属味扑鼻而来,然后第二节车厢正好停在了他们站的地方。踏板上站着一个列车员,长着一张老迈浮肿的斗牛犬面孔,他像是在等他们,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在乎他们上不上车。“往右边走。”他说。

他们立刻就上了车,刚踏进安静的车厢,火车就已经在加速了。大部分旅客还在睡觉,有人脑袋耷拉在椅子扶手上,有人占了两个座位,有人伸长身子,脚伸在走廊里。海德先生看到两个空座位,推着尼尔森走过去。“靠窗坐吧。”他用平常的嗓门说话,但是在清晨这种时候显得特别响。“没人管你坐在哪里,那儿没人,就坐那儿吧。”

“我听见了。”男孩咕哝着,“没必要嚷嚷。”他坐下,转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一张鬼魂般惨白的脸,藏在一顶鬼魂般惨白的帽子底下,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他的外祖父也飞快地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鬼魂,一样惨白,但是戴着黑帽,咧着嘴笑。

海德先生坐下来安顿好,掏出车票,开始大声朗读上面打印的每个字。人群起了骚动。有些人醒过来瞪着他。“摘下帽子。”他对尼尔森说,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膝盖上。他的后脑勺上紧贴着些白发,早些年还是烟草色的。脑门秃了,皱巴巴的。尼尔森也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他们等着列车员过来检票。

走廊对面的男人四仰八叉地占了两张座位,脚搁在窗户上,脑袋伸出走廊。他穿着件浅蓝色的外套,黄色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纽扣。他刚刚睁开眼睛,海德先生正要自我介绍的时候,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粗声说:“车票。”

等列车员走了,海德先生把还回来的半张票递给尼尔森说:“放在口袋里,如果丢了你就要留在城里了。”

“那也不一定。”尼尔森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海德先生不理他。“这孩子第一次坐火车。”他向走廊对面的男人解释,男人现在已经双脚着地挨着椅边坐直了。

尼尔森拉拉帽子,愤怒地扭头望向窗外。

“他没见过世面,”海德先生继续说,“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无知,但是我打算让他见识见识,以后就不用来了。”

男孩向前探出身体,越过他的外祖父和陌生人说:“我是在城里出生的。”他说,“我生在城里,这是我第二次进城。”他坚定地高声说,但是走廊对面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

海德先生把手伸过走廊,拍拍他的胳膊。“对付孩子的好办法,”他深明事理地说,“就是什么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都别落下。”

“是啊。”男人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脚,把左脚抬离地面十英寸。过了一分钟,他放下左脚,抬起右脚。车厢里的人开始起身走动,打哈欠,伸懒腰。四处都响起交谈声,一会儿就变成了嗡嗡声。海德先生沉着的表情突然变了。他几乎闭着嘴,眼睛里呈现出既凶狠又谨慎的神情。他看着车厢的尽头,头也没回地拽住尼尔森的胳膊,把他往前拉。“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