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埃琳娜(第3/4页)

“那次手术,”研究他的科学家们得出定论道,“令他丧失了性欲。”

并不存在一种测痛设备,来测量与身体疼痛相对应的情绪,但亨利的研究者们相信,即使是有,他很可能也会呈现出类似的麻木。他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有着显而易见的温和、镇定和波澜不惊的举止。他能容忍科学家们对他做任何事,毫无怨言。病人(patient)亨利·莫莱森,耐心(patient)高于一切。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很少陷入不安,即使面对着确乎令人不安的事情。比如他的父母都去世后,科学家们经常会问他关于父母的事,以此来确定这种巨大的丧失是否能够在他的脑海留下印记。在1986年,亨利六十大寿前两个星期,研究者们与他进行了一次特别的交流。当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5年,父亲已经离开了20年。他们的交流如下:

研究员:你现在住在哪?

H.M.:东哈特福德。

研究员:描述一下你的住处?

H.M.:嗯,我想那是一所房子,一处私人住宅,但我想不起街道的名称。

研究员:有谁和你同住?

H.M.:嗯……我母亲。

研究员:你母亲?

H.M.:还有我爸爸?我不太确定。

研究员:为什么对你父亲不确定?

H.M.:我知道他病了。不过,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研究员:我想他已经去世了。

H.M.:因为之前他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必须得去奈安蒂克(Niantic)的医院了。哦不,不是奈安蒂克。呃,有点奇怪。

研究员:奇怪?他去了那里的医院吗?

H.M.:他去了,嗯,去了。是因为结核病(tuberculosis)。

研究员:情况不太好,对吗?

H.M.:是的,因为他在那里待了,嗯,相当一段时间。

研究员:但是你不知道他是否去世了?

H.M.:不知道。

研究员:我想他去世了。

H.M.:古斯塔夫。

研究员:嗯?

H.M.:他的名字是古斯塔夫。

研究员:这是你父亲的名字?

H.M.:是的。

研究员: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亨利。

H.M.:不对。是古斯塔夫·亨利。

研究员:哦,我明白了,你的中间名是什么?你有中间名吗?

H.M.:有啊,古斯塔夫。

研究员:你的名字叫亨利·古斯塔夫。啊。真好记!

在整个交谈中,亨利的语气毫无起伏。他一如既往地,用同样温文尔雅,有些踟蹰的声音说着,当科学家千万次向他证实其父亲已经过世时,他也从未流露出可见的悲伤。有一天,另一个类似的讨论会期间,亨利给自己写了一张便条,将它揣在他的衬衫口袋里,走到哪里都带着。

“父亲死了,”上面写着,“母亲住在医院里,但她还活着。”

埃琳娜·哈利西和她父亲一样,去了哈特福德警察局工作。她成为这座城市的第一位女交警。她记得,她曾踏着自己独有的步调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停着的汽车,看着里面的儿童安全椅、咖啡杯、文件或是其他什么,想象着车主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哪里工作、有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理想与壮志。

我采访她时,她已经退休很久了。她身体不太好。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她告诉我,她有时犯点儿小癫痫。但医生还没能确诊。

“除此之外,我好得很,”她说,“但你知道,这该死的大脑的确会为所欲为。”

我们中大多数人的大脑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不论在梦中还是现实中,都遵循着它们自己的神秘惯例。它们接收并处理我们的经历,呈现并保护我们的个人世界。但它们也会生病,会生发出癌细胞,有时只是单纯地衰老。但大脑常常只遵守自己的指令,远远超出我们的控制。我们中大多数人的大脑,换句话说,都在该死地为所欲为。

而亨利·莫莱森却没有。

从他手术后到他临终,亨利的大脑不再投自己所好。它许多基本回路都被中断或封锁,这种干预影响深远,无处不在。在接受外科手术转换之后,亨利的大脑不再为所欲为,只能在苟延残喘和不断衰退的情况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亨利的大脑所接受的手术,将亨利从一个来自圣彼得学校的,不起眼到连少时初恋都将其遗忘的男孩,变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失忆症患者H.M.。科学家的研究几乎穷尽了亨利大脑的每一个方面和每一个隐喻,这些研究在脑科学中掀起了革命。

然而,他们从病人H.M.及其残缺大脑所获得的故事,自我外祖父切下那毁灭而启蒙的一刀之后,就几乎消失了。这个故事非常黑暗,充斥着情感和肉体的疼痛,以及强烈的欲望。而病人H.M.自己却无法体验。这是一个从未言说的故事,直到现在,我的手指放在键盘上,还仍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