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次跌倒(第2/3页)

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下那次撞击。

亨利的左侧头部重重地撞击在地,其眉毛上方的额头上拉出了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接着他的大脑便受到了扭矩力的作用——这是一种扭曲其脑内左右位置的力量。与此同时,这种力量在满是液体的脑腔里面搅动,冲撞着纤薄的软脑膜以及稍厚一些的蛛网膜和硬脑膜,它的力量压迫着这一切,直到脑中的坚硬屏障支离破碎。他的大脑变形了。这种形变可以贴切地类比为一个橡胶球撞击到坚硬的表面而后弹开。若是它运动得够快,反弹得足够厉害,就会再次挤压到几个隔离层,而这些隔离层通常起保护作用,不过这一次会作用在他颅内的另一侧。这种二次撞击会比头一次稍微轻些。而若是再回弹一次造成第三次撞击,那么速度也就会再减慢一些。转瞬之间,大脑停止了弹跳。撞击的力量消散了,而亨利的大脑又重新漂浮在了温暖的脑脊液里。

然而损伤已经造成了。

在第一次震荡性撞击及其余波发生的过程中,在亨利的大脑扭曲、挤压又再次反弹时,许多事情就此发生了。其中一些事情是物理上的,这些很容易理解。构成大脑的神经元与胶质细胞被撕裂了。而在撞击的瞬间,还有一些事情发生在亨利的脑内,这些事情关乎化学与电学,难以解释。出于很多难以理解的原因,当亨利的大脑同时遭遇到扭矩力和钝力的撞击,其内部的神经元就打开了原本井然有序的闸门。电冲动传到轴突(由神经元延伸出的细长单纤维),最后在末端释放神经递质。这些神经递质桥接了轴突末尾的突触以及邻近神经元的树突,促使临近的神经元产生其自身的电冲动。最终,由神经递质产生的巨大海啸掀起大脑活动的狂暴波澜。亨利大脑中的各种感觉与思维都被这一刻所占据,一切恐惧、伤痛和困惑都被这种脑活动抹去了。也就是说,亨利被击晕了,就像电涌击晕一台电脑。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亨利的大脑继续像往常一样运作,但是他暂时失去了意识。

而后,他慢慢恢复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世界重新恢复了喧嚣:哈特福德市中心的熙攘和吵闹,人群的声音,前额伤口的疼痛感,脸上流淌着的黏稠而温暖的血液。稳定的体验与感觉又恢复如常。

他的确是回来了,但已经有了些许不同。

第二天是7月4号,亨利与家人外出野餐。那天的天气非常宜人:暖和且无雨。他的前额缝了针,包扎在左眼上方。人们因此取笑他,还问他是不是玩炮仗了。

“你肯定是点火点早了才被炸到的。”有人说道。

亨利笑了起来。

他看上去很不错。

他自己也感觉很不错。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抽搐起来。

虽然亨利癫痫发作的缘由并没有定论,但许多科学家都相信这与他被撞倒有关。那次撞击本来就是一种直接的生理伤害:大脑的损伤痊愈以后,留下的伤痕可能具有癫痫的致病性,也就是说这些伤痕会导致癫痫发作。另有一种学说叫做点燃效应(kindling effect),该学说认为亨利的大脑经历了短路并在苏醒后形成了新的脑回路,而且是个岌岌可危的回路,它会越来越活跃,导致的后果也越来越严重。

起先的发作会比较微弱。只是会出现一瞬间的眩晕,从而失去意识,但这种情况转瞬即逝,因此时常被忽视。

然而祸根确乎已经埋下了,随后亨利成为“病人H.M.”,也自此成为脑神经系统研究史上得到最多研究的人。

亨利是他的真实姓名。

我甚至可以将他的全名告诉你,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Henry Gustave Molaison)。

而在过去,我并不能这样做,这曾是一个秘密。

在大约60年时间里,研究亨利的科学家们都不能提及亨利的姓名。另外,由于害怕外界或许将找到亨利,科学家们在写到他时也是三缄其口,他们在这点上做得很成功。这并非仅仅涉及一两篇论文,在亨利接受治疗到去世的55年间,他接受的实验数以百计,实验内容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这些记录几乎囊括一切,而只有亨利的身份信息扑朔迷离。

你若是阅读大量的相关文献,便可以大致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形象:一篇可能提到他在路易斯安那州(Louisiana)有些亲戚,另一篇说他生于1926年,再一篇说他的父姓是古斯塔夫,还有一篇说他是个独生子,等等。

而他的大部分事迹,甚至他的真名实姓,却全都没有公之于众。

1926年2月26日,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出生于康涅狄格州的曼彻斯特。

他的生日里面有两个26,1926年,26日。

“这样够好记的了。”他常常笑着对科学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