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第3/14页)
从某个角度说,算是窗帘和床单的交换吧。——这个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一定再三斟酌过的:把他放在头等舱舞厅的大钢琴上,也许某个富翁会把他抱走,他将终生幸福。一个不错的计划。但只灵验了一半。他没有变成富翁,倒成了钢琴师,最优秀的钢琴师,我发誓,最优秀的。
就这样,老布德曼在那儿捡到了他,本想找些能说明他身世的东西,在箱子外的纸皮上,却只有一行字,用蓝墨水印着:T.D.柠檬。还有一个图样,是一只柠檬。也是蓝色的。丹尼是费城的一个黑人,高大魁梧得惊人。他抱起孩子,说:“你好啊,Lemon。”他的身体里溢出了什么,那是一种当父亲的感觉。在一生中,他始终确信,那个T.D.是明显地意味着 Thanks Danny——谢谢丹尼。很荒谬,但他却深信不疑,那孩子就是留给他的,十分确信。T.D. Thanks Danny。有一天某人拿来了一份报纸,上面是一张宣传画,画着一个傻傻的大脸男人,留着浅浅的胡子,就是拉丁情人那种,还画着一只那么大的柠檬。边上的小字写着:Dano Damato,柠檬之王,Dano Tamato,王者的柠檬,也不知道是证书、奖状还是别的什么。老布德曼却不屑一顾。他问:“这个小丑是谁?”他要下那份报纸是因为在广告的边上有赛马的结果。他并不赌马,但他喜欢马的名字,仅此而已。这是他的嗜好,他常说:“听听这个,这边这个,昨天在克里弗兰跑的,他们叫它‘找麻烦’知道吗?有这样的吗?还有这个,你看,叫‘趁早领先’?不笑死人?”总之,他喜欢马的名字,那是他的爱好,谁赢了他都无所谓,他只喜欢那些名字。
他把他的名字给了那个孩子:丹尼·布德曼。他一生中惟一一次领受这种荣光。然后他又加上了“T.D.柠檬”,和纸箱上的字一模一样,因为在名字中间加几个字母会显得优雅。“所有律师的名字里都有字母,”伯帝·布姆也很确定地说。他是个机械师,沾一位叫P.T.K.万德的律师的光,他在牢里蹲了很长时间。“他要是当律师,我就宰了他。”老布德曼信誓旦旦地说。但那两个字母还是留在了那里,这样,丹尼·布德曼·T.D.柠檬的名字就出笼了。好名字。老丹尼和其他人揣摩了一会儿,又念叨了一会儿,那是在机械舱的下面,没有开机器,大家却被波士顿港浸得湿湿的。“好名字,”老布德曼说,“不过还缺些什么,还缺个漂亮的结尾。”的确,他还缺个漂亮的名缀。“现在是星期二,”做服务生的山姆·斯达尔说,“既然你是星期二找到他的,就叫他星期二好了。”老丹尼想了一会儿,笑了:“好主意,山姆。我在这个糟糕透了的新世纪里捡到了他,不是吗?就叫他一九〇〇好了。”“一九〇〇,“一九〇〇”,“但那是个数字啊。”“过去是数字,现在是名字了。”丹尼·布德受·T.D.柠檬·一九〇〇。棒极了,优雅极了!好名字,上帝啊,真是个好名字。有这么个名字,以后一定能成大器。大家都伏在那个大纸箱上。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望着他们,带着一丝微笑。大家一阵沉默,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竟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老丹尼·布德曼又做了八年两个月零十一天的水手,后来在一次远洋深处的暴风雨中,他被一只失控的滑轮击中了脊背。三天后才死去。脏器内部受损,已经无力回天了。一九〇〇那时还是个孩子,却坐在丹尼的床边,从未离开。三天里,他拿着一摞旧报纸,竭尽所能地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马赛结果念给气息奄奄的老丹尼听。他的手紧紧地捏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用老丹尼教的方法把字母都拼起来,读得很慢,但却在读。老丹尼就这样死在了芝加哥的第六轮马赛上:“饮用水”以两个马身赢了“酱汤”,以五个马身赢了“深蓝”。面对这些名字,虽然他笑不出声,却也能含笑离去了。大家用帆布包裹了他的尸体,把他还归大海。在帆布上,印着一枝红色玫瑰,船长写下了:“Thanks Danny”。
就这样,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变成了孤儿。八岁的他已经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陆地呢,他连只脚都没有踏上过。虽然在港口见过陆地,下船则从未有过。其实他是害怕别人把他带走,以身份证件、签证或是诸如此类的借口。所以他就永远留在船上了,每到某个时刻就起航。准确地说,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从城市,医院,教区到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却从未正式出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