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二章

蓉把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他们就这样做爱。晚上他回到家里,比别的夜晚显得更英俊,更单纯而又难以捉摸。这里面混杂着对过去某件事竭力的回忆,对某种真相暴露的一丝忧虑,一种妙不可言的需要,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有点残酷,与爱无关。这里面夹杂着太多内容。

在这之后——之后他们重新开始,就像在一张白纸上写字。瑞先生在外面的任何旅行,在半个小时的性爱里一笔勾销,就像消融在一杯水里。他们重新开始,性事在令人想像不到的情况下抹掉了生活中的浮光掠影。这样或许很愚蠢,但人们被那种奇怪的激情所折磨,有点惶恐不安。生活像是握在拳头里的一张小小的纸条被揉搓,掩盖着因为恐惧产生的不安。有一点偶然,也有一点幸运,那些痛苦的、胆怯的,永远无法被人理解的时光,消失在那个揉成一团的生活的褶皱里。就是这样。

蓉在那里,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一只手在他的腿上游移,不时的那只手会握向他的性器,滑落到他的身上;然后伸向他的双腿之间:一个有着漂亮双腿的男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这相比。蓉想,它们妙不可言。

缓缓地传来瑞先生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蓉,你无法想像我这次买了什么东西。

她确实无法想像。她蜷缩着,她的嘴唇掠过他的皮肤: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蓉的嘴唇更美,人们都这样觉得,尤其是当她的双唇在什么上掠过的时候。

——你可以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想,但你一定猜不到。

——我会喜欢吗?

——你一定会喜欢。

——会像同你做爱一样让我喜欢吗?

——比那还好得多。

——真傻!

蓉抬起眼光看着他,她靠近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她看见他在微笑。

——那么,你这次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发疯的瑞先生?

距那里十公里的地方,桂尼芭的钟楼响起了夜半的钟声。从北方吹来的风,把钟声带过来,一声接着一声,从镇子一直传到他们俩的床上:这种时刻,就像是那阵阵钟声击碎了夜晚。时间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分割着永恒。切割时辰的外科手术,每分钟都是一个伤口,一个解脱自己的伤口。人们受时间束缚,这是事实,因为人们认为时间计算着体现自我的尝试,一分钟又一分钟;计算是为了解脱,这是事实,也是任何钟表合法的禀性,任何村庄的钟声甜蜜而又令人心碎。人们受时间羁缚,是为了有一种秩序,使其存在于日常有节奏的流逝中,一前一后。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强烈的恐惧、带着一种极端偏执的精确和超乎人性的力量,挣脱不了。就像每一次恐惧症发作,也包含在一种仪式中,作为礼仪,总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千万种病狂,重新编排成一种神圣的、惟一的舞蹈。在舞台上,人们能像神一样舞动。一种礼仪,我说,那是“大连接”处的钟表仪式。请留意,每个城市都有时间,它自己的时刻,所以有几千种不同的时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时间,如果这里是十四点二十五分,那里可能就是十五点,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钟表。“大连接”是一条铁路,是从未建成的最初的铁路,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在陆地和海洋上蜿蜒,从伦敦到都柏林,载着自己的时间滑向他人的时间。就像一滴油滴在一张湿玻璃上,用自己的时辰来抗拒其他时辰,一个历程之后,完整地回到最初,依旧是完美的一滴油。为的是每个瞬间都知道自己是迟到的一瞬还是提前的一瞬,为了在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无论是缓慢的一瞬或是迅速的一瞬。为了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不消匿,也就是自救。一辆火车载着自己的时间奔跑,对其他时间置若罔闻。为了这辆火车,人们铸就那个仪式,简单而神圣。

每天早晨,海军部的传达员把一个走时准确的钟表,交给伦敦到都柏林邮政火车的值班员。到了霍利海德,钟表被转交到从金斯顿渡船到都柏林的职员手中。回来时,金斯顿职员又把钟表交给邮政火车值班的人。当火车到达伦敦的时候,钟表又交回海军部。每天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延续下去。

在布法罗车站有三个钟表,三种时辰,各不相同。在匹兹堡车站有六个钟,每列车通过的铁道都有一个时辰——时辰的混乱,这就可以理解从伦敦到都柏林的仪式,邮政火车——那个钟表来来回回,装在一个丝线盒子里,被一只只手传递,像一个机密一样珍贵,像一颗珠宝一样珍贵……

(有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地方去旅行,在他回来之前,首先到达的是一件首饰,装在一个丝绒盒子里。等待他的女人打开盒子,看到那件首饰就知道他快回来了。人们都认为那是一份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秘密在于珠宝总是那一件。盒子每次都不同,但珠宝只有一个。男人每次出发都带着它,他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从一件行李转到另一件行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回来。又回到女人手上,很像钟表又回到海军部司令手里。人们都觉得那是一件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事实上,是它在维持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在世界这个迷宫里,男人跑来跑去,他的轨迹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时钟在记录着那些一反常态的分分秒秒,他们相互牵挂的时间。珠宝在他之前到达,这样她就会知道,他快回来了,他心里那根时间的线没有断开。然后,男人回来了,最后,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也不用知道。他们相见的那一瞬间,对于他们俩来说,又一次,是相同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