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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正中间的六个小时,我们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德国人几乎完全不对我们进行炮击,他们被炮火轰垮了。此时显然应该立即发起进攻。但这一显而易见的时机,需要有拿破仑那样出类拔萃的将军才能把握得住。

“大约三点钟,廓尔喀[25]兵同我们会合。我们接到通知:对奥伯斯岭的冲击即将开始。我们是第一线。三点半之前,我们上好了刺刀。同往常一样,我在蒙塔古上尉身边。我想,他只有在一个问题上对自己是了解的,那就是无畏,随时准备吞服氢氰酸。他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身边的一排排军人。他不屑使用潜望镜,站起来,把头探出胸墙进行观察。德军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依然没有动静。

“我们开始前进。蒙塔古和军士长不断叫唤着,让我们保持队形。我们必须越过一片充满弹坑的耕地,到达一个杨树林防护带,然后再跨越一小片田野,最后到达我们的目标——一座桥。我估计,我们已经完成了全距离的一半,后来我们开始小跑,有些人一边跑一边喊叫。德国人似乎完全停止了射击。蒙塔古得意扬扬地高喊:‘冲啊,小伙子们!胜利啦!’

“这成了他最后的遗言。那是个圈套。五六挺机关枪突然向我们开火,我们的人像割草一般被撂倒在地。蒙塔古的身体侧转了一下,跌倒在我脚边。他仰卧着,一只眼睛瞪着我,另一只眼睛不见了。我瘫倒在他身边。空中子弹横飞。我把脸紧贴在地上,吓得尿了裤子,心想这一下肯定没命了。有人来到了我身边,是军士长。有些人开始反击,但只是盲目乱射,绝望中的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准尉副官开始往后拖蒙塔古的尸体。我浑身无力,也试图帮助他。我们滑进了一个小弹坑。蒙塔古的后脑已经被炸没了,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白痴的狞笑,像是在睡梦中大笑,嘴巴张得老大。那张脸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变化过程中的最后微笑。

“射击停止了。幸免于死的人,像一群受惊的羊,开始朝着村庄猛跑。我也不例外。我甚至连当一个胆小鬼的勇气都没有了。许多人在奔跑中背后挨了子弹。活着跑回战壕并且没有受伤的,只有少数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刚到,炮击又开始了,是我们自己的炮火。由于天气条件恶劣,炮兵只好盲目乱射,也可能是按照几天前制定的方案进行射击。这种可笑的事情并不是战争的副产品,而是很普遍的现象。

“现在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受了伤的中尉。他蹲在我身边,脸颊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愚钝的怒火。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国优秀青年,他已经变成新石器时代的一只野兽,身陷绝境,不知所措,只知道生闷气。也许我们全都是那副模样。一个人苟延残喘的时间越长,真实的成分就越少。

“更多的增援部队到了,还来了一位上校。一定得拿下奥伯斯岭。入夜之前我们必须占领那座桥。但此时我已有时间思考。

“我看得出,这一场大灾难一定是对文明世界的某种野蛮罪行、对人类的某种弥天大谎的抵偿。那弥天大谎是什么,我因历史知识和科学知识太少,当时还不能理解。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们都坚信自己是在为实现某一目标而努力,是在为某一计划服务——最终的结局会很好,因为有一个伟大的全盘计划。而不是现实。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计划,一切都带有随意性。唯一能保全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他打住了。我勉强能看到他的脸,他正注视着大海,似乎新沙佩勒村就在那里,灰色的烂泥,像一座地狱,清晰可见。

“我们再次发起进攻。我本想不服从命令,待在战壕里。但是胆小鬼理所当然会被当成逃兵处决。因此,命令一下,我便和其他人一起爬了起来。一个中士冲我们喊,叫我们快冲。情况和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完全相同。德方很少开枪,只是引诱我们上圈套。但是我知道,有五六个人正伏在机关枪上瞄准。我唯一的希望是他们是真正的德国人,办事有条有理,不到先前的同一地点不开火。

“我们距离那一地点只有五十码了。两三颗子弹在我们身边弹跳。我抱着胸口,扔下枪,跌跌撞撞往前冲。我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大弹坑,是个旧弹坑。我绊了一跤,跌倒了,滚进了弹坑。我听见了‘继续往前冲!’的叫声。我躺在弹坑里,双脚泡在一汪水里,等待着。几秒钟之后,又出现了我预料之中的大量死亡惨景。有人跳进了弹坑的另一边。他应该是个天主教徒,因为他急促地念叨着万福马利亚。接着又是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我听见他走了,泥巴纷纷扬扬落下来。我把双脚从水里抽出来。但是在射击停止之前,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