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20/47页)

我们的维吉尔死了。

方才我接到噩耗,得知追逐我们所有人的无情命运赶上了我们的朋友,现在我感到的是麻木,这麻木想必是最早到来的宿命感,趁着悲伤尚未淹没我的麻木,我得写信给你。他的遗体在布林迪西,由屋大维料理。细节很笼统,我就将已经听说的向你转述吧,因为屋大维的悲伤肯定会让他一时无法给你写信的。

维吉尔为了修订诗稿而离开意大利,但修改过程显然并不顺遂。因此,屋大维从亚细亚返回罗马途中驻跸雅典时,轻易便说服了离家不到半年,却已满怀乡愁的维吉尔,陪同他回意大利去。也或许是他有点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世,不愿病死异邦。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旅程动身前,他说服屋大维与他一道访问墨伽拉;也许他希望看看据说是忒修斯年轻时杀死凶手斯喀戎的岩石山谷。[42]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维吉尔在阳光下待了太久,害了病。然而他坚持继续这个旅程;登船以后,他病势加重,复发一种患过的疠病,抵达布林迪西三天后与世长辞。屋大维守候在病榻前,陪伴他去到那一去无回的旅程上最远的地方。

我听说,他弥留的数日间,多数时候都处于谵妄之中——但我不怀疑,谵妄的维吉尔比多数人清醒着的时候也明智一些。最后他说了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瓦里乌斯。他让屋大维答应,要将他未改妥的《埃涅阿斯纪》手稿销毁。我觉得他不会遵守诺言。

我曾经写道,维吉尔是我一半的灵魂。现在我感到当时以为言重的其实是说轻了。因为是罗马一半的灵魂长眠于布林迪西;我们的损失超出了我们的估量。——但我的心思总是回转到小事情上,那些也许只有你和我会懂的事情。他长眠于布林迪西。我们三人快乐地横穿意大利,从罗马到布林迪西,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年了……历历如昨。客栈的店家在火炉里烧着青嫩的枝条,冒着烟,我至今可以感到自己眼睛的刺痛;我可以听见我们的笑声,就像放学的儿童。还有我们在特里威库斯勾搭的那个村姑,她答应到我房里来,却爽了约;我听见维吉尔打趣我,记得那打闹。也有安静的谈天。也有出了乡间,在布林迪西享受到的奢侈。

我不会再回布林迪西了。现在悲伤淹上来,我无法再写了。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年轻的时候,初识特伦提娅,我觉得她是个心思琐碎、愚笨而好笑的女子,不明白我父亲为何对她钟情。她叽叽喳喳像只喜鹊,恬不知耻地与每个人调情,在我看来,她的脑子也从未用于任何认真的思考。我不喜欢她的丈夫盖乌斯·梅赛纳斯,虽然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也从来不能理解特伦提娅为何同意与他结合。回想当年,我看出我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婚姻也几乎一样奇怪;但那时我年少无知,只关心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懂。

我觉得自己现在终于理解了特伦提娅。她以自己的方式,也许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明智。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这些静静从你生活中溜走的人,都怎么样了?

我现在相信,她爱过我的父亲,也许连他也不懂她爱的方式。也许他懂。她对他相当忠贞,只有他长期在外时才有露水情人。而且,也许他对她的爱意多少是认真的,比我当时根据他那种玩世而宽容的外表所设想的更为认真。他们相处了不止十年,似乎很快乐。我现在明白——也许当时就模模糊糊明白——我做的是得志少年的判断。我丈夫的年纪足够做我的父亲,我父亲在外时,他是罗马及各省最重要的人物;我将自己想象成另一个李维娅,与她一样骄傲持重,陪伴在一个几乎就是皇帝的人身边。因此,我父亲竟会爱特伦提娅这个如此不像李维娅(也不像我,我傻傻地想)的人,在我看来很不合适。但现在我想起了一些当年没有体会清楚的事。

我记得我父亲从亚细亚独自回来,才几天以前,他在布林迪西搂着弥留的友人维吉尔,看着他断了气。唯有特伦提娅给了他安慰。李维娅没有给,我也没有给。我知道离丧之事,但没有领略过那滋味。李维娅对他说了旨在安慰的仪式性的套话:维吉尔对祖国尽了责任,将会长存于国人心中,众神接受他将如同接受一个备受恩宠的儿子。她还暗示,身为皇帝,过度悲伤是不合礼法的。

我父亲肃然看了看她,说道:“那么皇帝会流露适宜皇帝的悲伤。但身为男子,他又该怎么样流露适宜他的悲伤?”

给了他安慰的是特伦提娅。她为他们失去的友人哭泣,忆及从前的种种,直到我父亲成了平凡男子,也哭泣起来,后来还得安慰特伦提娅,这也便给了他自己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