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2/12页)

他的反应始终如一。每次听罪完了,不论其人是刚强的,还是温顺的;是感悟的,还是虚浮的,他都要与他一齐跪下,诵念祷文。而后,他亲吻忏罪者的前额,令他离去。强制悔过和处罚都不是他的事,而他自己也不以为有权宣读正规教士的赦罪文。判罪或宥罪,也不是他的工作。他似乎以听罪和谅解的方式分担一分罪过,在助人受罪。他似乎以沉默的办法埋葬他所听到的罪过,将它置诸脑后。他在听罪后与忏罪者一同祈祷,似乎认他为手足,认他为道友。他亲吻忏罪者的额头,似乎是以兄弟而非教士的身份祝福他,似乎是以热情而非仪式的态度对待他。

他的名声传遍整个迦萨内外。有时候,人们提到他,就像提到伟大隐士兼听罪神父狄翁·蒲吉尔一样,肃然起敬。但后者不但比他年长十岁,而且系以大为不同的异能为其工作的基础。因为狄翁神父之所以知名于世,在于他可不用语言探问而能看出来人的灵魂如何。他往往毫不客气地指责忏罪者仍有保留而使对方大吃一惊。对于这位神父的锐利之处,约瑟已经听到上百的精彩故事了,故而从来不敢妄自与他比附。除此之外,狄翁神父还是犯罪灵魂的一位明智顾问、一位大判官、一位处罚者、一位矫正者。他交付悔过、惩罚,以及朝圣,指令婚嫁事宜,迫使仇家和解,因而享有主教的威权。尽管他住在阿斯卡珑附近,但人们却从耶路撒冷,乃至更为偏远的地区赶来求教于他。

约瑟·法默拉斯跟大多数的潜修隐士和忏悔之人一样,常年活在焦灼而又困顿的挣扎之中。尽管他已抛弃了世俗的生活,放弃了他的田地房产,离开了繁华的都市和它那些形形色色的感官享乐,但他仍然带着他的故我同行。他的身心内外仍然有着那一切能使人陷入苦恼和诱惑陷阱的本能欲望。起初,他跟他的肉体争斗;他对它严酷而又苛刻,使它忍饥挨饿,使它创伤累累,磨成老茧,直到它逐渐枯萎凋谢下去。然而,即使是在这个枯瘦的苦行僧的臭皮囊之中,老亚当仍然出其不意地攫住他,以愚昧的贪婪、欲望、梦想和幻觉来折磨他。我们都晓得,魔鬼特别喜欢捉弄以苦行悔过和逃世之人。因此,每当有人前来寻求安慰和听罪之时,他都带着感恩的心情,将他们的前来找他,视为他的苦行生活中的一种恩典、一种安慰。因为,他已由此得了一种超于自己的意义,得了一种为人做事的任务。因为,他可以服务他人了,或者,他可以服侍上帝了——他可以他自己作为一种工具,将苦恼的灵魂引向上帝了。

那是一种微妙而又高尚的感觉。但到了相当时候,他又领悟到,即使是灵魂的本身,亦属尘世之物,故而亦可变成诱惑和陷阱。因为,每当有一位旅人步行或骑马前来,歇足于他的洞前,索取一口饮水,并请求这位隐者听他忏罪之时,就有一种满足和快活之感掠过约瑟的全身。他对他自己感到非常快意。待他一经发觉此种虚浮和自恋之心时,他又感到诚惶诚恐了。他常跪在地上恳求上帝宽宥,祈求上帝不要派悔罪的人,从附近苦行僧侣的茅庵或从俗世的村镇前来找他这个鄙猥的人。但如一时没有人来找他听罪时,他又感到自己没什么用处了;反之,如有悔过的人川流不息地蜂拥而来时,他又抓到他自己累犯的罪过。听人做过一些告解之后,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打了摆子,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甚至不把忏悔者看在眼里。他叹了一口气,也承受了此种挣扎。此外还有一些时候,每次听了忏悔之后,他就对他自己加以着实的侮辱和惩罚。尤甚于此的是,他定了一个规则,不但要以手足的情分对待一切的悔过之人,而且还要以一种特别的敬意对待他们。他对他愈不喜欢的人,表现得愈是尊敬,因为他把每一个人都看成上帝派来考验他的特使。岁月如流,事隔多年之后,当他已近老境之时,终于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沉静。在居住附近的人们看来,他似乎是一个没有瑕疵的人,已在上帝的里面得到了他的宁静。

但宁静也是一种生物,而生物也跟所有的生命一样,亦有它的盈虚消长,亦须适应环境、接受考验,乃至承受变迁。这就是约瑟·法默拉斯所得的宁静之例。它显得很不稳定,刚才还在目前,现在又了无踪影,有时近如手中蜡炬,有时又远如天边之星。隔不了多久,又有一种特殊的新罪和诱惑之感出现,往往使他的生活愈来愈难招架。这并不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不是一种勃然的大怒,不是一阵本能的冲动,情形似乎恰好相反。它是一种感受,起初颇易忍受,因为他几乎还察觉不出;它是一种没有真正痛苦或失落的情况,是一种松散、冷落而又厌倦的心态,只能以消极的用语,将它形容为欢乐的一种消失、一种衰微,乃至一种完全的缺乏。就如有些日子,既不出太阳,又不下大雨,但天空却愈来愈沉,沉得犹如包了厚纸一般;它灰灰暗暗,而非漆黑一片;它又热又闷,却没有山雨欲来的气势。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他的生活也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变得愈来愈难分别清晨与黄昏的差异,愈来愈难分清平日与节日的差别,愈来愈难判断大喜与沮丧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慢条斯理、拖泥带水、没精打采。他凄然地想道:这就是所谓的老境。他之所以有此凄然之感,乃因为他原指望老年逐渐消除他的烦恼,而过一种清朗自在的生活,使他得以逐步接近和谐而又圆熟的精神和平,可是而今,老年不但令他颇感失望,而且还在对他施以骗术,使他一无所得——除了此种厌倦、灰色,除了此种毫无乐趣的空虚,除了此种慢慢的餍足之感。尤其令他感到难以消化的是:纯然的存在、呼吸、夜间睡眠,活在这个小小绿洲旁边的岩穴里面,永远不息的晨昏轮转,旅客与香客的来来去去,骆驼客与驴子客,特别是那些前来拜访他的人们,那些愚蠢、焦躁,像孩子一样容易被哄的人们,前来对他诉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罪过和恐惧、他们所受的诱惑和自控。他有时觉得,所有这一切,就像聚集于绿洲石塘里的些微泉水一般,首先流过青草,形成一条小溪,而后流进沙地,不久即行干涸而消失不见。同样的,所有这些告解,这些忏悔的流水账,这些生活的情况,这些良心的折腾,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成打成百,愈来愈多,全都倾入了他的耳中。而他的耳朵可不像沙漠一般是个死的东西。他的耳朵是有生命的器官,不能永无止境地汲取、吞咽、吸收。它感到疲倦了,感到被滥用了,被填得过饱了;它渴望那些忏悔、焦虑、指控、自责的语言流溅赶快停止;它渴望宁静、死亡,以及沉寂赶紧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