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7/14页)

他必须在许多艰苦考验中证明他的才能和德行。有一次,他得对抗为期两年之久的恶劣气候和不良收成。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起初是灾患频仍和恶兆时现,使得播种的日期一再迁延,而后又是各式各样的不幸事件,影响作物的收成,到了最后,几乎毁了他们。整个村民都受到了饥荒的煎熬,而作为气象学家的克尼克亦有与焉。能够熬过这个不幸的一年而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和立场,乃至仍然能够协助族人以相当的镇定精神和谦让行为忍受此种灾难,这件事情的本身可说是他的一大成就。次年,过了一个酷寒的冬天,死了许多族人之后,所有上年发生过的灾变,再度复演了一次,而到夏季,又逢一次持久的干旱,所有的公田都干枯龟裂了,而鼠类又大量繁殖,猖獗至极,十分可怖,致使这位气象学家所做的独自祈求,跟整个社区所做的公开仪式、鼓队合唱、结队游行一样,悉皆罔效。而当事实证明气象学家这回祈雨不灵之时,这就显示了此事的非比寻常,必须拿出更大的力量来担负这个责任,只有抬起头来面对惊慌愤怒的大众了。一连两三个星期时间,克尼克完全孤独地面对着全村的族人,面对着饥饿与绝望的苦难,面对着村民的一个古老信仰:只有牺牲气象学家,才能缓和神明的怒意。他曾以顺从的办法求得战斗的胜利。他不反对这个观念,曾以他自己作为牺牲献祭。尤其重要的是,他曾以劳苦和诚心协助村民减轻困境,曾经一再发掘新的水源,测出不少泉水和涓流。即使是在灾情极端严重之时,他也没有让村民宰杀他们的牲口。最要紧的是,他曾全力支持过屈服于宿命论而在此类苦难时期一蹶不振的女祖宗。他曾以忠告、威胁、法术和祈祷,并以示范和恐吓挽救她,使她不致完全崩溃而使一切付诸东流。显而易见,逢到这种大灾大难而人心惶惶的时代,还是男人比较有用,而在生活与思想上愈是倾向精神事务而超越个体限域的男人,愈能学到敬畏、观察、礼拜、服务,以及牺牲的意义。这两年的艰苦岁月,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但结果却也使他获得更高的敬意和信赖——当然,对他有如此认识的人,并非没头没脑的大众,而是少数几个负责尽职,且能知人善任的人士。

他的生活就这样在这些以及其他许多试炼中度过,最后终于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人生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老奶奶的葬礼;失去一个年方六岁的儿子(被野狼攫走);他得过一次重病,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之下担任自己的医生,逃过了一次大难;他曾忍过饥、受过冻。所有这些灾难,不但在他的面孔上面留下了痕迹,亦在他的心灵之中留下了印记。此外他还发现,有头脑的人往往会使他的族人生气而受到厌恶,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可在相当距离之外得到重视,逢到紧急事故时也有人向他们求助,但在平时,这些人既不敬爱他们,更不容忍他们,而只是对他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并且他还从经验得知,生了病的人和遭遇其他不幸的人,宁愿接受咒语和驱魔的法术,也不肯接受理智的忠告;人们宁可接受痛苦的折磨和表面的忏悔,也不愿改过自新或检讨自己,他们相信法术和秘方甚于理性和经验。这些现象,数千年来,就像许多史书上面所宣称的一样,大概至今仍然没有多大改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明白到,一个善于思考的求知之人不敢轻易放弃爱心,他必须迎合人们的愿望和愚行,对他们谦恭有礼,但也不可谄媚他们。智者与愚人、教士与神棍、助人的益友与寄生的懒虫,其间只有一步之差而已。人们宁愿给骗徒以报酬而被江湖郎中剥削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相助。他们宁可交付金钱和货物,也不愿拿出信心和爱心。他们互相欺骗,更指望自己受骗。你必须学着将人视为一种脆弱、自私,而又胆小的造物;并且,你也必须知道你自己也有着这许多邪恶的特性和冲动。虽然如此,你不但要使你自己相信,而且要实实在在地以这样的信念滋养你的灵魂:人也是有灵有爱的造物,他的心中因为亦有某种与本能不同的东西而渴望净化。但毫无疑问的是,所有这些想法,对于克尼克而言,因为太抽象、太明白了,反而无能为力。且让我们这样说:他已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不但有一天会使他达到这个目标,而且更超而越之。

他依照他的这条路线前进,追求抽象的思想,但更生活在感觉中、月亮的吸力中、药草的刺激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草药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随着气候与大气的变化而变化,使他自己培养了许多能力,包括我们后代人已经不再明白和一知半解的能力。不用说,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本领,当然是祈雨。虽然,其中曾有许多特殊的时候,老天不但相应不理,甚至好像还嘲笑他白费气力。但克尼克不仅曾有数百次的成功纪录,而且几乎每次的情况都有一些儿不同。当然,在奉献牺牲、举行仪式、诵念祷词和击鼓方面,他一点也不敢改变或省略。不过,那只是他这工作的公共层面,只是他的祭司职务的一面,只是做来给大家看的而已;虽然,毫无疑问的,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做了一天的祭祀和法会之后,到了傍晚的时候,苍天开始让步,乌云笼罩大地,风中有了湿气,乃至第一批雨哗哗落下之时,更可使人产生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但这也要气象学家择日适当才行,如果情况太糟,盲目努力,也是惘然。你可以祈求神明大发慈悲,甚至包围、说服他们,但你必须出于恭敬至诚之情,必须顺从它们的意愿。比之此种微妙代祷的得意感受来,他更喜欢只有他自己明白,甚至连他本人也不甚了然,并且是感觉胜于理解的某些经验。对于种种不同的气候状况、大气和温度的张力、云雾的形成和大风的发生、水土和尘埃的气味、威胁和希望、气候神灵的情绪和心意,克尼克总是先用他的皮肤、头发,以及所有的感官加以侦测,以免被任何情况吓上一跳而大为绝望。他将各种气候的变动集中在他自己的心中,紧紧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以使他能够对风和云发号施令——当然并非随心所欲,但因他与它们亲密相处和依附的关系,而至得以完全泯除他本人与世界、内心与外境之间的差别。到了这个时候,就快乐得连全身毛孔都张了开来,就可以狂喜地站着或蹲着仔细谛听,不但可以感到风和云在他自己的心中活动,而且可以指挥和发动它们,就像我们可以唤起和复演我们背诵过的一个乐章一般。那时他只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风声或雷声马上就停;他只要点头或摇头一下,冰雹便哗哗落下或戛然而止;他只要以微笑表示他内在矛盾势力的平衡,头上云涛即行消散而晴朗的蓝天即现。当他以万无一失的前知在他自己的心中预测此后几天的气候时,他的身心当中可有多次非寻常可比的纯和与泰然,就如这整个的乐章都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血流之中,以使外在的世界必须丝毫不差地演出每一个音符一般。这才是他的吉日良辰,这才是他的最大酬劳,这才是他的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