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12/14页)
所幸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虽然,要用理性去消除他们这种要命的恐惧,已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了,但这种恐惧仍可加以引导、组织,使其成形,以便使这批错乱的疯人结成一种坚强的统一体,以使这些散乱的狂叫化成一种合唱。但时间紧迫,该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克尼克大踏步走到这些狂人的面前,大声疾呼地朗诵公开举行忏悔哀吊仪式时所念的那种耳熟能详的祈祷词:为了悼念一老奶奶之死或者面临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行祭礼和忏罪时所念的那种祷告词。他很有节奏地吼出这些祷词,并以拍手来加强它的节拍;并在以这种韵律吼叫和拍手的同时,将身向前弯去,几近地面,而后缩回、伸直,再度弯腰,复又伸直。如此不停屈伸,几乎才一转眼之间,就有十来个、二十来个人加入了他的这种韵律活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跟着喃喃有词地念诵起来,并以微微鞠躬的方式参加了这个仪式的韵律。那些刚从各家茅屋蜂拥来集的人,也都立即加入了这个仪式的节拍和精神,那几个因为怕得昏了头的人,不是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就是跟上了这种合唱队的喃喃之声和虔诚的跪拜。他的办法生效了。一群失魂落魄的疯子,变成了一队恭恭敬敬地准备献祭和侮罪的村民,各个都藏起自己恐惧和怕死的表情,或独自对他自己的这种心理大叫大吼,借以互相影响、互相砥砺。至此,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加入了这个秩序井然的大众合唱,与这个祛邪的仪式保持一致的韵律。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在这个仪式之中显示了出来。它的最大安慰在于它的上下一致、同心协力地强化了团体的意识,在于它的绝对有效的医疗节奏和秩序,以及韵律和音乐。尽管整个夜空仍然布满大量的流星,像一道无数光滴组成的无声瀑布一般在不息地冲泻而下——它大笔大笔地挥洒它那些巨型的红色火球,持续了另外两个钟头的时辰——但村民的那种恐惧心情已经转化而成顺服和虔诚,变成了祈神的祷告和一心悔过的真情了。人们在畏惧和软弱之中以井然的秩序和真诚的协和面对天上的大乱了。这个奇迹,甚至在这种流星之雨尚未开始缓和之前就已发生了;这种内心的奇迹,放出了具有神效的治疗力量。等到天空似乎逐渐平静下来而恢复常态之时,所有已经累得要死的悔过村民,也都有了赎罪得救的感觉:他们的礼拜不但已经消除了众神的愤怒,同时亦已恢复了天上的秩序。
人们没有忘掉这个恐怖之夜。村民继续谈论这件事情,直到过了秋季和冬天。但不久之后,人们不再以胆怯的耳语来谈了,他们不仅以日常的语调来说,而且还以人们在回顾一场曾经勇敢面对、抗拒,并且予以克服的灾难和危机时所感到的那种满足心情来加以描述了。现在,村民们都在推敲其中的细节了,每一个人都各以自己的方式描绘他被这件怪事惊吓的情形了,每一个人都自称他是最先发现此事的人。有些人甚至胆敢取笑曾经受到特别震惊的人了。村民以相当兴奋的心情谈论这件事情,谈了很久一段时间。村中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一件超乎寻常的巨大灾难。
对于这次发生的此种现象,克尼克虽没有参加谈论的心情,但也没有逐渐失去探究的兴趣。对他而言,这整个不祥的经验仍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警告,犹如一根芒刺一般,一直在继续不断地刺激着他。他不能说它已经过去而将它轻轻打发开去;他不能说危险已被游行、祈祷,以悔过改向而将它置诸脑后。实在说来,时间过得愈久,他感到它的重要性也就愈大,这是因为他已以充分的意义贯注了它。这件事情的本身,这整个奇异的自然景象,曾是一个涉及许多方面的重大难题。一个人一旦见到了它,也许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思索它。
村中只有另一个人会从相似的观点并以相类的知识基础来观察这场流星之雨,而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是他的儿子兼弟子——土鲁。只有这个人所目击的一切,始可说是可以辨明或校正他自己的观察所得,只有这个人的看法对克尼克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但可惜的是,他在那天夜里让他的儿子睡着了,没有将他叫起身来;但他愈想他何以那么做,愈想他何以不让儿子与他一起目睹那场奇异的景象,他就愈相信他是做对了,因为那种做法是顺从一种明智的本能而行的。因为他想避免让他的家人目睹那种景象,包括他这徒弟兼同事在内;他要特别避免让他看到,因为他最疼爱的就是土鲁。因此之故,他这才掩住这种堕落的流星之雨,没有让他目击到它。他相信睡眠的善神,尤其相信少年人的睡神。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种天象的最初呈现,对于村民的生命,可说并未显示任何立即的危险。倒是他当下感到,这件事不但是未来灾难的一个预示,而且是与他这个气象学家本人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恶兆。这个灾难,一旦来到,将只降临他一个人身上。某种事情,一种威胁已从与他职务相关的境地出现了,不论它以何种方式出现,他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个人。使他自己对这种危机保持警觉,在它来到时予以坚定的反攻,使他的心灵准备迎接它,但绝不让它威胁或羞辱到他——这就是他所下定的决心,这就是他认为他对这个恶兆所得到的展望。这个阴森森地逼近的危险,将会造访一个成熟而又勇敢的男子汉。因此,如果将他的儿子牵入其中,使他成为一个跟着受苦的人,甚至使他成为此种认识的一个伙伴,都是不当的。因为,尽管他将他的儿子看得很高,但他却不知道一个没有受到考验的年轻之人是否对付得了这样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