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2/12页)

克尼克记忆中的普林涅奥,是个精神勃勃、能说会道、聪明外露的少年,既是一个优秀学生,同时也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俗世青年,不但自以为优于离俗的卡斯达里人,而且还时常逗弄、取笑他们。尽管他也许曾经有些虚浮,但他也曾心胸开阔,绝无小家之气,故而也曾将他的同学吸引在他身边。实在说来,有些同学简直被他那副好看的长相、那种自信的神情、浑身的异域气息,以及俗世的好客精神迷得眼花缭乱。数年之后,在他的学生时代即将结束之时,克尼克曾经与他再见一次,所得的印象是颇为失望;在他当时看来,普林涅奥显得肤浅而又粗俗,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种魔力。当时他俩的诀别,显得颇为冷淡。

现在的普林涅奥似乎又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最显著的是,他似乎已经完全丢掉或失去了年轻时的欢乐,他的喜欢与人交往、争论、谈话,他那主动、积极、好胜、外向的性格,似乎也都不见了。他在遇见老友时所现的那种冷漠,与克尼克打招呼时所现的那种沉滞,以及在接受约瑟以乳名相称的要求时所现的那种犹豫,在在都显示出他在外貌、神态,以及言谈和举止方面也都有了显著的改变。这种拘谨和局促取代了从前的大胆、率性,以及热情。他变得驯服、沉默、退缩了;这也许是僵化了,也许只是厌倦了。他年轻时的魅力隐退了、消失了,不过,以前那种虚浮嚣张的气焰也都不见了。他整个儿的人,尤其是面部,似乎都被痛苦的表情烙上了残破而又高贵的印迹。我们这位珠戏导师一面随着会议的程序跟进,一面留心发生在这人身上的变化,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压服了这个曾是活泼大方、英俊洒脱、热爱生命的人,而在他的身上烙上了这样一种痕迹。克尼克心想,那也许是一种异样的折磨,是他自己从未尝过的痛苦,而他愈是揣摩,愈是探究,对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愈感同情。而与这种同情与友情混在一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感到他自己好像应为朋友的这种痛苦受到谴责,感到他自己好像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补偿才是。

他对普林涅奥的苦恼原因作了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后又逐一推翻之后,终于发现:展露在此人面上的这种痛苦表情极不寻常。那很像是一种高贵的,也许是一种可悲的痛苦,而它的表现方式也不是卡斯达里所可见到的一种。克尼克忆起他有时曾在居俗之人面上见过的一种类似表情,只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显著,如此迷人的一种样子而已。他由此明白,他也曾在古人的造像中见过这种表情,也曾从学者或艺术家们的画像中见到过一种半病态、半命运的悲哀、烦恼、孤独,以及无助的神情。在这位既有艺术家善观表情秘密感性,又有教育家擅体性格层次悟性的导师看来,世人的脸上具有若干面相学上的特征,而他纵然不将这些特征纳入一种体系,也可以直觉地感知出来。举例言之,他既可以看出卡斯达里人和世俗之人所特有的一种大笑、微笑,以及表示欢乐的样子,同样的,亦可看出居俗之人所表现的痛苦或悲惨的神态。现在,他在戴山诺利的脸上看出了这种居俗之人的悲惨以最高的纯度和强度展示着,就如这张面孔有意代表许许多多的面孔一般,就如它要具体呈现群众的内在疾苦一般。

他被这张面孔困扰、感动了。他似乎感到,俗世将他这个失去的朋友送回此地,好让普林涅奥与约瑟能够真真实实、正正当当地分别代表俗世和教会,就像他们曾在学生时代以辩论的方式做过的一样,是一件颇有深意的事情。而使他感到更为重要,更有象征意义的是:俗世以这副满布苦恼的孤独面孔为卡斯达里带来的,不是它的笑声,不是它的生活之乐,不是它的权力滋味,不是它的粗杂,而是它的悲哀,它的痛苦。戴山诺利之避他胜于找他,对他的反应显得那样迟疑,带着那样的抗力,给了克尼克不少焦思苦虑的食料,但也使他感到颇为高兴,因为,不管怎样,他总相信他一定可以将普林涅奥争取过来。不用说,他的这位老同学——多亏他在卡斯达里所受的教育——不致像克尼克曾经碰到过的那些委员一样刚强难化,甚至敌意十足。情形正好相反,他不但是这个教会的钦慕者,同时也是这个教学区域的支持人,过去曾经出过不少力量。可惜的是,他放弃玻璃珠戏已有多年的时光了。

至于这位导师究以何种方式逐渐再度赢得这位朋友的信赖,我们不宜在此作详细的报告。我们熟知这位导师处世为人的人,不妨照我们自己的办法去设想其中的历程。克尼克既已继续不断地且不屈不挠地向普林涅奥表示好感了,既已认认真真地存心要赢得他的欢心了,到了最后,他还抗拒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