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碎的家(第3/5页)

“那么你看那条鱼,不是飞过空中的那条,而是在下面张开嘴的那一条,我那样画鱼的嘴巴对吗?”

“当然画得很对,”罗伯特仿佛有些诧异,“不过,您比我知道的还要清楚。”他责怪地补充说道。他好像觉得那问题是在嘲讽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人只有在少年时代的初始到十三四岁为止,才能一丝不漏地活生生感受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后一生永志不忘。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碰过鱼,所以才问你的。嘴那样画没有错吧?”

“很好,毫无缺失。”罗伯特得意地说。

费拉谷思已经站起来试他的调色盘了。罗伯特看着他。主人一热衷起什么时,眼睛就会变得几乎像玻璃一般,他很熟悉这个眼神。他也很明白现在的自己、咖啡、刚才的简短对话等等,早已从主人心中消逝。要是过了几分钟后去喊主人的话,主人的眼神肯定会像酣睡中醒过来一样。那太危险了。罗伯特收拾好餐具,这才发现主人连碰都没有碰这信件。

“费拉谷思先生!”他轻声地说。

画家倒还听见了,不悦地转过头来,像极了疲惫已极正要睡着的人又被叫醒了一般。

“有您的信件。”

说完,罗伯特就走出去了。费拉谷思神经质地把一团艳蓝挤到调色板上,把颜料管扔到包白铁皮的小画桌上,开始调色,但是仆人的提醒扰乱了他,他气愤地放下了调色盘,拿起信件。

都是些极普通的信件,有的邀请他参加画展,也有报社的编辑请求他提供他的履历资料,还有一些账单——可是这时候他的眼睛停在他所熟悉的笔迹上了,一道令他颤栗的甜美暖流滑过他的心头。他拿起那信封,愉快地看着那坚毅飞扬、个性展露无遗的字体,品尝美味般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艰难地辨认着那邮戳。贴的是意大利邮票,不是拿波里就是热那亚。这么说,朋友已经到了欧洲,离他不远了。或许过几天就会来也说不定。

他忍不住雀跃的心情,衷心喜悦地读着那一丝不苟、细心工整的小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五六年来,除了作画,以及和小比埃雷共同度过的时光以外,外国朋友的不常有的来信,就是他仅有的纯粹的快乐了,别的什么都无法使他感到快乐。像平常一样,这封信令他觉得喜出望外。在喜悦中,他也感受到些微的惭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竟是这样的枯燥和缺乏爱情。他慢慢地读了下去。

拿波里,6月2日夜晚。

亲爱的约翰!

像往常一样,一口红葡萄酒,一盘油腻的通心粉,以及酒馆前嘈杂的小贩吆喝声,是我再一次接近欧洲文化时最先接触到的标记。这5年来,拿波里一点也没有改变,比新加坡或上海变得更少。因此,我认为这是故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好征兆。后天我要到热那亚去,我的侄儿会在那里接我。我要和他到家人那里去,这次我想不会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的。因为仔细地算起来,这4年间我没有赚到几块钱。我要在那里住上四五天,处理家里的事情。荷兰那里也有事要办,大概也得要五六天。所以我大概16号可以到你那里。我会打电报通知你。我想在你那里至少停留10天或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你将不能工作。你现在已经出名得几乎令人厌恶。20年以前你就喜欢在嘴边挂着成功呀、名声呀什么的,如果你即使只是半分真心那样想,那么,在你成名之前,你早已变得痴呆、糊涂了。我也想收购你的画,刚才向你诉苦说我生意情况不好,那是我想试试能不能压低你的价码。

我已经慢慢上了年纪了,约翰。这是我第12次通过红海的旅行,但第一次为天气炎热所苦,有46℃呢。

哦,还有两个星期!我可以喝掉两三打莫塞尔葡萄酒,因为我们一别已经4年多了。9号与14号之间,信可以写到安特瓦普的欧洲旅馆,如果你正好在我旅途中经过的什么地方开画展,告诉我!

你的奥特

他愉快地把文字刚健有力,内容活泼轻松的短信又看了一遍,从房间角落的小桌抽屉里找出一份日历,一边看一边自己一个人满足地点头。这个月中旬,他应该还会有二十多幅画在布鲁塞尔展出,这真是幸运的会合。这个朋友至少可以从那些画得到对自己的最初印象。他有些害怕这个朋友的锐利眼光,他不可能看出自己这几年生活陷于混乱的情形的——但他可以为自己的绘画所给予人的印象感到骄傲。这么一想,让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想象着奥特像一般出国旅行的人那样,穿戴阔绰地在布鲁塞尔闲逛,欣赏他的画——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画的情景。他为自己参加那个画展感到很高兴,虽然到了那时候画大都会卖了出去,会只剩下一两张而已。他立刻写了简单的回信到安特瓦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