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夫(第4/4页)

卡玛拉的伤口洗过了,但已经变黑,而且她的身体也肿起来了。给了她一服兴奋剂,她就恢复了知觉。她躺在茅屋里悉达多的床上,而她曾如此爱过的悉达多正俯身看她。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微笑着,望进她爱人的面孔。渐渐地,她知道了自己的情况,记起了蛇咬,就焦急地喊她的儿子。

“不要烦恼,”悉达多说,“他在这里。”

卡玛拉望进他的眼里。由于毒性在她的身子里,她觉得说话困难。“你老了,亲爱的,”她说道,“你变得衰老了,但你好像那位没有衣服,满脚都是灰尘,到我花园里来找过我的年轻沙门。你比你离开卡玛斯瓦米(Kamaswami)跟我的时候,更像他。你的眼睛像他的,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老了——你认出了我没有?”

悉达多微笑道:“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卡玛拉,亲爱的。”

卡玛拉指着她的儿子说:“你也认出了他吗?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眼睛彷徨,又闭上了。那个男孩开始哭叫。悉达多把他放在膝上,由他哭泣,摸着他的头发。望着孩子的脸庞,他记起了一篇婆罗门的祷告文,那是在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学过的。缓慢地用一种吟哦的声音,他开始把它背诵出来;那些字句从过去和他的童年回到他那里。当他吟诵的时候,孩子安静下来了,又啜泣了一会儿,后来就睡着了。悉达多把他放到华素德伐的床上。华素德伐站在灶边煮饭。悉达多看着他,华素德伐就向他微笑。

“她快死了。”悉达多轻轻地说。华素德伐点点头。从灶里来的反光,映照在他仁慈的脸上。

卡玛拉又恢复了知觉。她的脸上现出痛苦的样子;悉达多从她的嘴上,从她苍白的脸上,看到了痛苦。他安静地、注意地看着,等待,分担她的痛苦。卡玛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目光寻找他的目光。

望着他,她说:“现在我看到你的眼睛也变了。变得很不一样。我怎么认得出你仍然是悉达多?你是悉达多,可是你并不像他。”

悉达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望进她的眼睛。

“你得到它了吗?”她问,“你找到安宁了吗?”

他微笑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

“是的,”她说,“我看到了。我也会找到安宁的。”

“你已经找到了。”悉达多嗫嚅着。

卡玛拉定睛望他。她本来要去朝拜乔达摩,去看那位觉行圆满者的尊容,去得到一些他的安宁。相反地,她却只找到他,那也好,如同她见到另外一位那样地好。她想要告诉他这件事,但她的舌头已不再听从她的指使了。默默地,她看着他,而他看到生命从她的眼里退去。当最后的痛苦满溢而从她的眼睛消去,当最后的颤栗传遍了她的全身时,他就用手指合上她的眼睑。

他坐在那里良久,看着她已死的面孔。好久好久,他看着她的嘴,她那衰老疲乏的嘴以及皱缩的双唇,而回忆起有一次,在他生命的春天,她曾经把她的双唇比做一颗新摘的无花果。好久好久,他注视着那苍白的面孔,看着那疲惫的皱纹,而看到自己的面孔也像那个样子,一样地白,而且也是死的,同时他又看到他和她的面孔,年纪轻轻的,有着朱唇,有着热情的眼睛,而他就被一种目前与当时的存在的感觉所颠倒。在这个时刻,他更敏锐地感觉到:每一生命的不减,每一瞬间的永恒。

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华素德伐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些饭,但是悉达多没有吃。在养山羊的厩舍里,那两个老人弄平了一些稻草,华素德伐就躺了下去。但是悉达多走到外边,整夜坐在茅屋前面,聆听河水,沉湎于过去,同时受到他的生命的一切时期的影响和围绕。不过,他不时地站起来,走到茅屋门口,听听那男孩是否在睡觉。

清晨一大早,还见不到太阳,华素德伐就从厩舍里出来,走到他朋友那里。

“你没有睡觉。”他说。

“没有,华素德伐,我坐在这里,聆听河水。它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使我充满了许多伟大的思想,有关合一的思想。”

“你受了苦,悉达多,不过,我看忧愁并没有进到你的心里。”

“没有,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我要忧愁?曾是富有和幸福的我,变得更加富有和幸福了。我的儿子还给我了。”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但是现在,悉达多,我们工作去吧!有好多事要做哩。卡玛拉死在我老婆死去的同一张床上。在我给我老婆堆起火葬柴堆的同一个小丘上,我们也要为卡玛拉堆起火葬的柴堆。”

在男孩还在睡觉的当儿,他们筑起了火葬的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