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友谊

由于这次失恋的打击,我从此养成独自喝闷酒的习惯。在喝酒方面,我不但能克绍箕裘,并且青出于蓝。父亲在我那种年龄还没有酒癖。

酒,在我的人生中比其他任何事物更具重要意义。强烈醇美的酒神成了我的忠实朋友,即使到现在也还未改变。有什么能比酒神更具强大的力量?有什么能比酒神更美妙,更有幻想力?有什么能比酒神更热情、更活泼、更了解忧愁?酒神是英雄、是魔术师,是爱神爱罗斯的诱惑者,也是他的兄弟。酒神使不可能的事情实现,使穷人的心灵充满美丽辉煌的诗篇,使像我这样乖僻的农家子弟,成为国王、诗人、贤哲。他会把本是空无一物的人生之舟中装满新命运正向陆地靠岸的人们,推回生命的急流中。

酒就是具有那样神奇的魔力,当然,不仅只有酒才如此,其他珍奇的技艺或才能也有这种魔力。酒,虽是大家所喜爱、需求、理解的东西,但总是在疲劳困顿之余才会想起喝上一盅,真正手不离瓶的人绝不会太多。话说回来,酒也不知扼杀了多少人,它能促使人衰老,或者压熄人类心灵所燃烧起的热焰。但在我的心目中,酒最值得称道的是它每每为赴庆宴的人们搭一座通往神圣岛屿的虹桥。当他们疲倦时,悄悄在他们的头下垫上一温软舒适的枕头;当他们为悲伤所缠时,它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或体贴的朋友,把他们抱在怀中轻轻地安抚。酒,把荒凉的人生改变成伟大的神话,弹着由粗弦的竖琴所创造的歌。

酒,又像一个纯真的小孩子,纤细柔软如绢的长发,瘦细的双肩,柔嫩的手足,偎在你的胸前,仰着小脸蛋儿看着你的脸庞,那可爱的大眼睛有如梦幻一般定定地对你凝注,眼眸深处洋溢着清润的光辉。那种快乐、清纯和深沉,就像森林中刚挖凿的泉水一般,正汩汩不绝地涌出来。

这位快乐之神,像春夜的淙淙流水,像在清凉的波涛上和太阳、风暴嬉戏的海。

酒神和他的知心人娓娓交谈时,充溢着神秘、诗意、回忆或预感的浪潮,就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向他们袭来,平常所亲昵的世界,逐渐渺小消失,他们的灵魂以惊喜参半的心情,向着没有路径的未知境界飞去,向着一切似乎很陌生似又很熟稔的世界,向着诗人、音乐家梦呓般所描述的世界飞去。

酒对我的影响委实太深,所以我不能不写这么长的开场白。

我曾一连几小时快乐地进入忘我状态,也曾专心一意地用功、写东西、倾听理查弹琴,然而我也曾整日神思恍惚,无所事事。有时也曾在半夜无端袭来了苦恼,那时我会在床上突然呻吟起来,起身后眼泪潸潸落下,良久,才再入睡;有时,在看到理查之后,也会唤醒我的苦恼;然而大抵是在美丽、暖和、令人倦怠的夏天黄昏于焉开始,那时,我就到湖中划船,划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想,以这副模样回家似乎太苛待自己,于是就进入酒馆或郊外的食堂。起初只是以品尝的性质喝各种品牌的酒,到后来,酒量逐渐增高,经常体内装满酒精,也经常在第二天成半个病人状态。那时,肚子老觉快要呕吐,情绪恶劣,不由感伤自己的际遇,于是下决心不再喝酒。然而下次还是照样出去喝。就这样,我慢慢学会了鉴别各色的酒和酒的效果。总之,是带着一种自觉去喝酒。当然也以经济省钱为原则,最后,成了深红色维特利纳酒的专门主顾。这种酒第一杯入口涩涩的、火辣辣的,思维渐渐朦胧后,沉静的幻想就接连不断地伸展开来,然后开始施展它的魔法,发挥创造力,写作灵感源源而来。往常所看到最悦目的风景一一在眼前显现。在美丽光线的照耀下,在我周遭次第展开,我本身也在那风景中流连,在那里歌唱或幻想,感到似乎有一股高昂热烈的生命在体内奔驰流窜。到最后,我像在凝听一首小提琴的民谣演奏,又像错过什么大好机会,突然兴起怅然、若有所失的心情。

从那以后,我独自出去喝酒的次数已逐渐减少,转而去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在众人的包围下,酒,倏然显出其他方面的功效,我倒变成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的人。不是兴奋,而是感到有一股冷静而奇妙的热力。以前,我本身几乎毫无所知的人类的另一面,在一夜之中开了花。这种花不是供观赏用的花,而是属于蓟或荨麻之类。总之,在开始饶舌的同时,我的精神就被辛辣和冷漠所缠,嘴巴也刻薄、毒辣起来。若有我看不顺眼的人在座,有时就用指桑骂槐的方法,有时干脆直截了当出言嘲笑、触怒人家,非叫他觉得灰头土脸,忍受不住气愤而离坐,就不作罢。从幼时起,我对“世人”便没有太大的好感,也不认为非有他们的存在不可,如今我仍是以批判和讽刺的眼光来看世人,在我所创作的小故事中,每每以客观表现的方法,冷酷地讽刺、无情地嘲弄人类间的相互关系。这种嘲笑的癖性缘何而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它有如从我身体内部生出来的发脓肿疱,许久以来都没能挣脱它的痛苦和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