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巴 五(第2/3页)

吃过饭,上校注意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束,便凭着爽直的脾气问奥索要不要和高龙巴小姐单独谈谈,他可以带着女儿上隔壁屋子。奥索慌忙道谢,说他们尽有时间在比哀德拉纳拉谈天。那是他将来要去住家的村子的名字。

于是上校占了他平日坐惯的沙发。奈维尔小姐换了好几个话题,都没法逗美丽的高龙巴开口,便要求奥索念一首但丁的诗,那是她最喜欢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关于法朗昔斯加·达·里弥尼的一段,开始念了,把那些雄壮的三句诗,描写男女共读爱情故事如何危险的篇章,尽量念得抑扬顿挫[102]。他这么念着的时候,高龙巴把身体凑近桌子,原来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圆睁大眼,射出一道异乎寻常的火焰。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坐在椅上浑身抽搐。这种意大利民族的素质真是了不起,根本用不着老学究来替她指出诗歌的美。

奥索念完以后,高龙巴问:

“啊!多美!哥哥,这是谁作的?”

奥索对于她的无知觉得很难为情。丽第亚小姐却微微笑着,说作者是个几百年以前的佛罗伦萨诗人。

奥索又道:“将来回到了比哀德拉纳拉,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高龙巴嘴里还念着:“我的天,那多美啊!”随后把记得的背了三四节,先是轻轻的,后来兴奋了,竟高声朗诵,比她哥哥念的更有表情。

丽第亚小姐听了大为诧异,说道:

“你好像对诗歌非常喜欢。像你这样从来没念过但丁的人初念的心情,真教我羡慕不置。”

奥索接着说:“奈维尔小姐,你瞧但丁的诗魔力多大,居然把一个只会背祈祷文的乡姑也感动了!噢!我错了,高龙巴是内行。很小的时候,她就东涂西抹的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说她是个了不起的挽歌女[103],在比哀德拉纳拉村上和方圆七八里内没有人比得上。”

高龙巴带着央求的神气对哥哥瞟了一眼。奈维尔小姐早听人说过高斯的妇女能即席赋诗,渴想领教一下,便再三要求高龙巴略施小技,献献本领。奥索后悔不该想起了妹妹的诗才,便竭力解释,说高斯的巴拉太枯索无味,不值一听。并且念过了但丁的名作再念高斯的诗歌,等于丢本乡的脸,但这些话反而使奈维尔小姐更心痒难熬,非听不可。最后奥索只得和妹妹说:

“那么随便作一个歌罢,别太长。”

高龙巴叹了口气,对桌上的台毯定睛看了一分钟,又向上望了望梁木。然后把手蒙着眼,仿佛那些鸟,自己看不见别人了,便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于是她声音颤巍巍的唱起来,其实只是一种高声的朗诵:

少女与斑鸠

远远的山背后,在那深谷中间,每天只照着一小时的太阳;有所阴暗的屋子,门口长着野草。门窗紧闭。屋顶上没有炊烟。可是到了中午,太阳照临的时候,一扇窗开了,父母双亡的孤女纺着纱;一边做活一边唱着——唱着一支凄凉的歌;却没有别的歌声与她呼应。有一天,正是春天,邻近的树上停下一只斑鸠,听着少女的歌。它说:姑娘,世界上伤心的不光是你一个:一只凶狠的鹤抢走了我的配偶。斑鸠,你把那强凶霸道的鹞指给我看;纵使它高高的飞在云端里,我也会把它打落下来。可是我呀,我这可怜的姑娘,谁能够还我的兄长,还我那个远客他乡的兄长?姑娘,告诉我,你的兄长在哪里?我可以用翅膀把你带到他身边。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鸠!”奥索一边嚷一边拥抱他的妹妹。他嘴里开着玩笑,心中却激动得厉害。

“你的歌可爱极了,”丽第亚小姐说,“请你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文,配上音乐。”

好心的上校连一个字也没听懂,只顾跟着女儿赞美,然后补上一句:

“小姐,你说的斑鸠不就是我们今天吃的那种红焖鸟吗?”

丽第亚拿了纪念册来,看见作者写诗的款式非常古怪,不由得大为惊异。她不分作单行,而是尽纸的宽度从左至右的写到底。所谓“零星的句子,长短不等,两端各留空白”这种写诗的定义完全应用不上了。高龙巴小姐别出心裁的拼法也有许多可议之处,好几次使丽第亚小姐莞尔而笑,同时却苦了做哥哥的,觉得脸上无光,难受死了。

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位少女进了卧房。丽第亚小姐一边脱下项链、耳环、手钏,一边注意到她的同伴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长长的东西,像鲸鱼骨[104],但模样完全不同。高龙巴很小心的,同时差不多是偷偷的,把那东西往桌上的面纱底下一塞,然后跪在地下诚心诚意的做了祷告。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床了。丽第亚小姐一则天生好奇,二则像所有的英国女子一样脱衣服特别费时,便走近桌上假装找一支别针,随手把面纱一掀,发现一把相当长的匕首,银子和螺钿的镶嵌很特别,做工极精巧,在收藏家眼中的确是一件非常值钱的古式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