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给娜娥的信

“还没有我的信吗?”

“没有,夫人,还没有呢!”

“哦,兰妈,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信了吧。”

就在这一天,在北京岔口街的一间闺房里,同样的话题一问一答,差不多重复十多遍了。

美丽的娜娥空守闺阁,只有那位脾气暴躁的佣人——兰妈陪伴她。按中国古时候家庭的习俗,伺候小姐、夫人的老妇人被称为“老妈子”。

娜娥十八岁就嫁给了一位年纪比她大两倍的男人。他很不错,是个一流的文人,编写过著名的《四库全书》(1)。很不幸,婚后三年他就去世了,将迷人的娇妻留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的,成了寡妇。

不久以后,恰巧金福来北京旅游,通过老王的介绍认识了娜娥。老王比较了解这位年轻的寡妇,他从中穿针引线,有意让他的学生接近她,撮合这门好事。金福发现,结识不久,他自己对这位女士产生了好感,两人情投意合,所以他慨然应允了这桩亲事。他决定采纳先生的意见,从北京回上海后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就马上举办婚礼。王哲人对金福的这种精心安排表示极为满意。

然而,天朝大国的寡妇不能改嫁。倒不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愿再婚,而是因为社会因素使这种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金福不同,他是个勇于打破旧观念的人,决定破例。娜娥聪明过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跟这位冷漠又缺乏情感的人结婚,她知道自己该要扮演的角色。同时,也必须承认,她已被他迷住了,希望自己可以使他生活得更幸福。

一旦改嫁,她就再也不能从牌坊下走过了。牌坊是一种供纪念用的拱门,历代皇帝都到处修建这种拱门以纪念为死去的丈夫保持贞节的妇女们。其中,有一座牌坊就是为纪念宋夫人而修建的。丈夫死后,她终身守候在丈夫的坟墓边;另一座是纪念孔伉的,她曾砍掉自己的一只手臂,作为她对丈夫的死感到伤心悲痛的标志;另外还有一座是纪念严婵的,更加残忍,她甚至毁掉自己的容貌以表示自己忠贞不渝。不过,娜娥宁愿抛弃忠贞守寡的荣誉。她已做好了再嫁的一切思想准备,决定按传统方式过三从四德的生活:抛弃一切与家庭生活琐事不相干的教诲,专心料理家务,遵守《仪礼》关于家庭方面的责任和行为准则;听从《内操篇》的谆谆教诲;履行结婚誓言中的各种义务。同时,她觉得如果被认为是某人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寡妇,她感到很荣幸,因为在上层社会里,男人们不会把妻子当做奴仆一样对待。

丈夫死后,娜娥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家道小康。她在岔口街居住,家里人口比较简单,只有一个佣人兰妈。娜娥已习惯了佣人的逆反心理,知道她不甘于在人家家里听别人使唤。

年轻寡妇最喜欢的房间就是她的闺房,两个月前,屋里还没几件像样的家具。自认识金福后,一些昂贵家具作为礼品陆陆续续地从上海运来了。最近送的几件礼品有:墙上贴的名画,这是老画家王齐翰的杰作(2)。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幅画与中国现代派画家画的水彩画在各个方面都很不相同。这幅画画的是绿色的马,紫罗兰色的狗,青色的树,非常明显都是异常之物,挂在墙上,光彩夺目;黑漆桌子上放着几把扇子,扇子展开着,像一只只大蝴蝶的翅膀,这些扇子是汕头工艺美术学校送来的;几个陶瓷吊篮式花瓶,周围刻满了精美的垂花造型,这是阿拉伯雕塑精髓之中的精品,只有认真端详,才能分辨出雕的是睡莲、菊花和日本百合花。花瓶摆在房间里的几个木雕花架上,或吊在挂竹帘子的百叶窗前,显出主人高雅的品味;竹帘子用来遮挡外面的热气,以防止阳光直接进入屋子里;用鹰的羽毛编成的一块屏风挂在屋子中间,像一朵大牡丹,在中国人的眼里,牡丹是美的象征;两个设计得像宝塔式的大鸟笼;一些风神铁铃在微风中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以上这些还只是那位情人送来的部分纪念品。

“还没有信吗,兰妈?”

“没有,还没有呢,夫人!”

娜娥相貌迷人,她的美丽让眼光最挑剔的欧洲人也赞叹不已:她肤色白皙,全然脱掉了那颇具民族特点的黄肤色,眼睑没有丝毫上挑,乌黑的头发由一小簇桃花衬着,用碧玉做的簪子挽着,牙齿细碎洁白,黛眉只需墨色轻扫,脸上不必着花粉,红润樱唇更无需胭脂点染,双目亦不曾用眉笔描画过。虽然她死去的丈夫年年为她在胭脂水粉上花费甚巨,但在她脸上却觅不出丁点脂粉痕迹。娜娥不愿与化妆品有任何干系,每当她离开住所,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忽视,以及对种种千篇一律的妆容的满不在乎。而这些在中国妇女看来,都是必然要展示在公众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