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带子(第2/3页)

一天早上,他们去餐厅里吃早饭,在自助餐台上那幅画像的框上,他发现了黑色的布。他不知道山羊胡子——这是他父母亲对国务委员会主席[2]的称呼——的画像上挂那个黑带子是什么意思,但他恍惚明白(他八岁)最好还是不要大声说这件事。他一直等到他们拿着面包和涂面包的软干酪在座位上坐下之后,这才又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父亲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黑带子。父亲对这个小发现的反应异常强烈,以至于这件事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记忆中。他没有跟他们去海滩,而是待在房间里听了一天的广播。那天夜里,他又悄悄听了一个通宵。他把小晶体管收音机一半塞在枕头下面,所以传到艾德那里去的声音听起来都闷闷的。收音机闷声闷气地不断讲着山羊胡子如何掌权,又如何失势。其中主要讲的是德国境内,这天夜里,艾德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概念:在德国境内有一条血淋淋的线,就像是用手术刀画出来的,其中一个评论员这样说,从乡镇、房屋、家庭中间穿过,能够要人命的障碍物,无法逾越。

艾德努力用兄弟般的眼神看着克鲁索。他们中间也有一条界线,不过讲述的时候还是有这条界线比较好。讲述帮助艾德摆脱了拘束,还有恐惧。“我们有几辆坦克以备不时之需。”山羊胡子曾经这样说,他的声音几乎是刺耳的,又高又细很奇怪,这句话反复被提到,看样子是句非常重要的话,反正当时躺在加床上的艾德是记住了这句话。他把这些告诉洛沙。他还想起,当时他不会游泳,看到大海(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海)时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克鲁索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鲁滨孙和星期五。他们又成了那两个人。

他们的桌子挨着吧台,这样克鲁索添酒的时候一转身就能拿到酒瓶。他们搞了很多擦洗缝补时间,这是他的伙伴起的名字。他们清理根本不怎么脏的下水管,劈柴,修理克劳斯纳四周的木栅栏,试着在洗碗间的石头盆里洗衣服。莫妮卡的洗衣机不听使唤。先是克鲁索,然后是艾德去试着用。这是一台WM66,跟艾德家的一样,是这个国家最常见的洗衣机。小时候,他总把WM理解成世界杯,[3]他确信这台洗衣机是因为1966年的世界杯才叫的这个名字。就像在很多事情上一样,艾德并没有找人求证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依然是那个迷迷糊糊、容易受人影响的小孩儿,认为这个世界跟自己梦里的差不多。

在克劳斯纳所有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莫娜的两个房间还有些人气。有时,艾德会躺在她的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他一边使劲嗅着床单被罩上的气味,一边想着C。然后他停止想C,开始想G。他试着回忆与G做爱的情形,能想起的画面不过两三个而已,少得让他感到羞耻。或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于哀伤是用什么样的方式盘踞在他内心里。说到底,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混淆。他的欲望只是一方面。对那些夜晚的某些回忆一闪而过。玛伦,格里特,蒂勒,黑暗中那些遭船难的人讲的故事。他有些夜晚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们还在,他必须得连续地自慰两三次,然后才能再睡着。睡着前的最后一刻总是C。她的笑声,她的嗝,她高高挑起的眉毛。C,她一边做一边看着他的样子。

时光一点点滴进海里。克龙巴赫说要来的那个主管企业的代表团迟迟未见。他们两个都不接电话。有一次电话响了整整一天,后来克鲁索冲进克龙巴赫的账房,把插头从墙上拔了下来。艾德不再相信酒店女经理会来,不管谁都会意识到,这不是派代表团或者监督委员会的时候。就连福斯坎普都好些天没出现了。这些都跟维奥拉被啤酒杯砸中前播的关于关闭所有边界的那些新闻和相关评论相符。很快克鲁索就从维奥拉播的最后一条消息里为自己的观点找到了佐证:坚持到底不放弃多么重要,建立据点(他用了这个词)多么重要,能够为现在发生的这些不可抗拒的事情而建立据点。艾德想到了住在格拉的父母亲,他开始担心。他们会以为自己还在波兰参加国际大学生劳动营,以为他们突然之间被一条无法逾越的边界线隔开了。

艾德现在骑自行车去买东西,他已经不需要手推车了,只要一个双肩包装面包、牛奶、一些小东西,其他东西他们仓库里都有。他非常喜欢穿行在那条林间小路上的感觉,还有那段水泥板下坡路,那条路简直能把人的骨头从身体里面晃出来,能晃掉脑子里积的水垢(里克的理论)。几天前,他曾经在村子里看见过自己的伙伴,当时他马上就拐了弯,就好像他不能在克劳斯纳的范围之外碰到克鲁索一样,就好像那样会不可避免地勾起什么,让一切都不再合理。事实上还因为他看见克鲁索时感到不好意思——克鲁索站在那儿,站在港口那些铁皮推车中间,神思恍惚,嘟嘟囔囔,垂着头,就像被围在羊群当中的牧羊人。克鲁索瘦了,但脸还是光光的,几乎像孩子的脸一样。他额头上那个旋里面的白头发似乎每天都在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