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埋葬(第4/8页)

将近午夜时,可怜的总督大人总算有了睡意。他使劲打了个哈欠,脱掉斗篷,取下那条鞘子里插着阔刃钢刀的上衣皮带,把它放在榻边椅子上,脱去平底鞋,伸直了身子。班加立即跳上来卧在他身旁,将脑袋挨着他的脑袋,总督则把一只手搭在它的脖子上,这才合上了眼睛。

廊柱遮月,将卧榻罩在它的影子里,然而有一道月光从台阶直铺到总督的榻前。刚刚摆脱身边现实世界的他,立刻踏上了这条光亮的道路,径向天上的明月走去。这条透明的淡蓝色道路上,一切如此美妙绝伦,令他在睡梦中发出了幸福的笑声。班加跟随在身后,和他并肩而行的则是那个流浪哲学家。他俩正在争论一个非常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谁也不能说服谁。两人各执己见,没有任何共识,因而这场争论永无休止也特别有趣。不言而喻,今天的死刑乃是天大的误会,那个臆想出人皆善良之类的荒诞言论的哲学家,不正走在我的身边吗!也就是说,他还好好活着。怎么可以处死这样的人?想一想都十分可怕。没有死刑!没有死刑!正因为如此,从这条月光阶梯向上行走才感到无比美妙。

时间足够充裕,傍晚才有雷雨,怯懦当然是最可怕的毛病之一。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是这样说的。不,哲学家,我要反驳你:怯懦就是第一可怕的毛病。

譬如说,我这个犹太总督,过去是军团指挥官,在女儿谷那场战斗中,当日耳曼人就要咬死巨人猎鼠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怯懦。可是,哲学家,请您宽恕我!像您这样的智者难道也会认为,一位犹太总督可能因为一个对恺撒陛下犯下罪行的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在梦中呻吟和哽咽道。

可是,现在他愿意自毁前程。早晨他没有这样做,今夜经过再三斟酌,他宁愿如此。只要能使那个无辜的疯子幻想家和行医者免遭死刑,他可以不惜一切!

“今后我俩永远不分离,”不知怎么和金矛骑士走到一起的衣衫褴褛的流浪哲学家对梦中的他说。“有我之处必有你!别人提到我,马上也会提到你!只要说起我这个不知生身父母的弃儿,就一定会说起你这个占星大王跟漂亮的磨坊主千金彼拉所生的儿子。”

“是啊,你可别忘了为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祈祷平安,”彼拉多在梦中请求道。跟他并肩而行的拿撒勒乞丐点了点头。残忍成性的犹太总督在梦中高兴得又哭又笑。

梦境如此美好,对于总督大人,梦醒就显得尤为可怕。班加对月唔呶欲吠。光滑如脂的淡蓝色道路从他面前消失了。总督睁开眼,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死刑已经执行。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住班加的颈圈。然后他用病恹恹的眼光寻找月亮,看见它皎洁如银,已略略西斜。这时月光忽然被搅乱了,眼前阳台上亮起了一团晃动的可厌的火光。猎鼠手中队长站在阶前,手里的火把烧得很旺,冒着黑烟子。班加准备扑上去。马克又恨又怕地瞟着这只猛犬。

“不许咬,班加,”总督的嗓音像病人,他咳嗽一声,举手挡住火光。“深更半夜的,在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诸神啊!你的差事也很糟糕,马克。你残害士兵……”

马克惊讶万分地望着总督。后者清醒过来。为了掩饰梦后失言,总督说:

“别不高兴,中队长。我再说一遍,我的处境比您还要糟呢。有什么事吗?”

“秘密卫队长要见您,”马克不动声色地报告。

“叫他过来,叫他过来,”总督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一面用光脚在地上找鞋子。火光又在廊柱上掠动,中队长橐橐地踩着拼花地面,走到花园里去了。

“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总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马克刚走,戴风帽的人就来到了阳台上。

“班加,不许咬,”总督小声说,摁住狗的脑袋。

阿夫拉尼开口前,习惯地环顾一眼,走到暗处,确信阳台上除了班加没有外人,这才低声说道:

“总督,请您把我送交法庭治罪。您说对了。我没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被人杀了。请把我革职论处。”

阿夫拉尼觉得有四只眼睛在盯着他,两只狗眼和两只狼眼。他从厚呢斗篷里掏出一个被血渍硬的钱袋,上面有两道封印。

“这是凶手扔到祭司长家里的一袋钱。袋子上沾着加略人犹大的血。”

“倒想知道有多少钱?”彼拉多凑近袋子问道。

“三十块银币。”

总督冷笑道。

“不多。”

阿夫拉尼默然。

“死人在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始终戴着风帽的人镇静而自信地答道,“天亮后我们开始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