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妹妹小青(第4/5页)

开春之后是乡下最困难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该长的还没能长成。大地一片碧绿,通常所说的青黄不接恰恰就是这段时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时常都要到邻村走动走动,要点儿,讨点儿,顺手再拿点儿。再怎么说,省下一天的口粮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一天我们村的三豁来到高家庄,他五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少年。午饭时分三豁把高家庄走动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么饱,走路的时候都腆起来了。这已经很让人气愤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高大伟家的家门口动起黑心思的。高大伟是去年刚刚退伍的革命军人,门前晒着他的军用棉帽、棉袄、棉裤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把退伍军人的那一身行头呼噜一下全抱起来了,躲进厕所,把乞丐装扔进了粪坑,以革命军人的派头走了出来。他雄赳赳的,又沉着,又威武,一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死样子。但是他忘记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衣帽裤鞋都大了一大圈。当他快速转动脑袋的时候,脑袋转过来了,帽子却原地不动。这一来三豁的沉着威武就越发显得贼头贼脑了,更何况这一天又这么暖和,任何一个脑子里没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三豁一出厕所就被人发现了。一个叫花子冒充革命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庄全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扒去了三豁的伪装,把他骨瘦如柴的本来面目吊在了树上。他的身上挂满了高家庄的唾沫与浓痰。高家庄的村支书发话了,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质”是严重的。村支书让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与后背上分别写下了“反动乞丐”,只给他留下一条裤衩,光溜溜地就把他轰出了高家庄。

高家庄的人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村会报复。大约在二十天之后,高家庄的高中毕业生高端午到断桥镇去相亲,欢天喜地的。我们村是高家庄与断桥镇的必经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时候一头就钻进了我们村的汪洋大海。“反动乞丐”高端午同样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与浓痰。我们村到处洋溢着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满胸膛。这种仇恨是极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体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顿,回村之后他没有往家走,而是赤条条地站在了村支书的家门口。高端午对着支书家的屋檐大声喊道:“支书,报仇哇!”

报仇是一种仇恨的终结,报仇当然也是另一种仇恨的起始。我们村料到高家庄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们提高警惕。我们铜墙铁壁,我们还众志成城。我们在等他们。

他们没有来,第二天没有,第十天还没有。一个月之后我们却迎来了公社里的电影放映队。天黑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我带着我的妹妹。我的父母亲从来不看电影的,他们给我的任务就是带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观众的最前排,我们仰着头,看银幕上的敌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样一串一串地挖出来。电影刚放到一半,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高家庄的人来啦,高家庄的人把我们包围啦!”声音刚一传来几个不相识的外乡人就从凳上跳了起来,他们踩着人头与肩膀,迅速地从人群里向外逃窜。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边上跑。这时候公安局长还在银幕上吸烟沉思,而人群已经炸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围墙和大门那儿挤,操场中央只剩下放映员和他的放映机。围墙挡住了慌不择路的人们,人们开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冲散的,她的手心几乎全是疤,滑得厉害。我一点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慌乱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十来分钟之后人群就散开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终。我躲在隐蔽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人。没有一个高家庄的人。一切都是那样的无中生有。

电影已经停止了,只有很亮的电灯亮在那儿。空空的操场被照得雪亮。妹妹与十几个横七竖八的身体倒在墙角。都是些老人与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没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里全是血。妹妹脸上的血在电灯的白光底下红得那样鲜。我跪在妹妹的身边,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动不动,腹部却一上一下地鼓得厉害。我说:“小青。”小青没有动。我又说:“小青。”小青还是没有动。妹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天。天在天上。后来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执意要退下去的温度。她望着天。天在她的瞳孔里放大了。无边无际。我怕极了,失声说:“小青!”